朱秋农,刘海鑫第二任妻子。一九一六年生于青州郭庄,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被捕。关押地,刘氏粮公所,安吉圈押广场,江城集中营。
“没有了吗?”
打印机跟着发出了“嗤”的声音,“有张照片。”潘译说,他自己看了一眼然后递给我,眼色很怪异。
照片里是个穿着绣花红袄的中式女人在一个巷子里回眸的姿势,旁的我不会看,她痴痴的眼神叫我惊艳了。我想是被吸住了一般移不开注意力。下面还有一行字,一九三七年秋,摄于青州彩衣街。
女人的眼睛像是有什么心思,望着你,想要诉一些柔情。黑色的,有些黯淡,沉寂的像地上的青石板;她梳着发髻,油亮的黑发,叫人看得出的光泽柔顺;照片里她笑得很美,带着羞涩的新娘模样,脸盘短而宽的正好。她站在孤零的巷子里,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东西,那一双古老封建的三寸金莲,更是叫我看出她的坚忍。从这个侧身里,她的成熟尽数展现,这一袭红袄刺痛了我的眼,为什么我想哭?
朱秋农,经历那件事的时候,她才二十岁。这个名字,我不禁想到了夏伊何奶奶第一次见我时候的怪异神情,还有好几回念叨我的名字,秋农,秋浓?念叨的并不是我?而是这个朱秋农。
我又拿过那张纸看了一遍名字。不用问那个十一号列车开去江城以后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最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的南京屠杀。
“那个刘氏粮公所怎么回事?”我问。
“那是当时的青州第一部分,就是从施桥往西边的村户暂时的一个集中地点,这个刘氏粮公所就是刘家的呢。”
当然我也看见朱秋农的名字后面没有提到火车号,移送时间。
“这又是为什么呢?她和老人还有孩子分开之后去哪里了?”
“据我们所调查的,这种结果就是她没有登上去南京的火车。”
我眼前一亮,“是不是逃走了?”
潘译撅着嘴,“这很难说,秋浓,哎,现在这样叫你的名字好奇怪,呵呵。我没办法告诉你具体那个朱秋农去哪里了,这张纸上显然明确表示她没有和其他女人一样到罗皮,到巷子,到江城最后一起到南京。这些档案里没有关于她去向的信息。不过,你说到逃走,确实有人从江城的集中营逃了出来,最后被藏在江城周边的一些村民家里,许多人从那里离开之后,身份也模糊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妇女,罗皮集中营’。”
我低头,仔细凝视那张脸,朱秋农,刘海鑫的第二个妻子?那么第一个妻子是谁?那一对双胞胎是秋农的孩子?年龄不对,那就是第一个妻子的了?秋农自己有没有留下孩子呢?那夏伊何奶奶呢?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了。
“她后来怎么样了?”我轻声问道。
“这里,我们那的资料显示,她最后的踪迹就是江城前一站巷子街集中营,她有可能在那附近的村民家,也可能到了江城,在那之后,她完全可以用假名字来掩饰身份。”
“这种情况很多吗?”
“是啊,很常见。多亏了一些国际力量,他们的家庭,宗教机构的救助,很多女人孩子都活下来了。”
我抿嘴掂量着,看着他,“您觉得朱秋农活下来了吗?她被别人救下来了吗?”
他拿过我手中的照片,看着那个迷人的女人,笑着说,“我希望她被救下来了,肯定希望,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事情,你有什么打算呢?关于你对那所老宅子的谜团。”
“是啊,真的很谢谢你!”我对他握手,“但是我还有有很多疑惑,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这整个庞大的刘氏家族,现在就剩下我先生这根独苗了,我需要知道那上面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不是跟那个事件有关系。在他们被抓走之后,我不明白刘海鑫爷爷怎么就娶了夏伊何奶奶住进了老宅子,后来两个人还搬去上海了。”
“你不能以这样的心态去看待这家的问题,的确当时很多的青州老百姓很冷漠,他们其实很害怕,当时谁都可能被日本人一枪毙了,人自己保全自己就好了,没有人会有空余的生命想你现在这样去担心别人,责怪别人,那会的情形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离开潘易老师的办公室时,我突然觉得有点崩溃,泪几乎憋不住了。这些事的谜团,刘炎林,还有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在家庭与工作,老公与孩子,我的心跟爱别人的心,之间做一个艰难的抉择,今天完善给我要和刘炎林经行谈话,把全部的事情摊开来,这些事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天真的是让人精力全部凋零的日子,完全瘫了。
最重要的,是那座老宅子后面的故事,他们被抓时,大奶奶为什么选择自尽,与家人在一起不好吗?刘海鑫爷爷怎么从战场活回来还和奶奶搬进去的呢,他从前那对双胞胎的孩子呢,他的第二任妻子呢?他难道不想着他们吗?夏伊何奶奶和刘生麟对这件事的躲避态度更好奇了,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有什么秘密是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
回青洲的途中,江风很冷,我站在甲板上听着浪声,感觉一个比一个高,像是要把我卷进那个大漩涡一般,自从朱秋浓知道了朱秋农的存在,这个漩涡我就难以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和江岸在名典咖啡见了面。我们挑了个安静的位子,谈这些事必须安静着经行。他给我递过来几本书,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资料,那些写江城集中营的故事。我很激动,有了头绪心情自然也好了。
我原本真的没打算把下午的那些事情讲给他听,我想至少第一个知道的该是刘炎林吧。但后来情不自禁的全部说了出来,江岸听得很认真,听到秋浓这个名字,还有她的美,大概也和我一样陷进去了。
“我奶奶跟我讲过,那次圈押行动之后,很多人家的房子就被人占据了,还有很多被警察贴封条谁也不准动。几个月,几年,过去了之后,肯定没有人回来了,人就把封条撕了。我奶奶跟我说,那些小门房和警察合计着去卖掉或者租掉那些房子,在街上喊两句,大家心里都记住就成了租房子的广告。除了大户人家是被保护起来的,你们老宅子属于重点园林文化,自然要被保护起来。”
“秋浓,你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要呢?”临走时江岸问我。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朱秋农二十岁之后的命运。”
“我能理解你,但是,问你的丈夫或者他家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毕竟实在揭别人的某些隐私。”他看着我,很严肃的表情,双眸中都是探寻的味道。
“我就是想知道他们瞒着我什么,肯定有事情隐瞒了我的。”我说道。
“秋农,你保重。”他跟我说,再次,他的眼神一直很严肃,“很多事情的真相耐人寻味,我们可能没有接受的能力,或者事件者没有接受的能力,我们要顾及一点,也需要勇敢一点。”他微笑着鼓励我。
我已经走上了那条路了,就在今天上午,潘译先生也对我说了一样的话,这表示那条艰辛难走的路,不被众人所看好的路,我已经开始了。
我去了一趟老宅子,严斐正在那里监工,工程进展还算顺利。然后我去了镇上的刘氏粮公所,现在还在运行,里面的设施都改建过了,名字也成了政府国家所有的。旁边还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写内容,告诉过往的游客,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一日,晚上,青州的军人家属就在这里集中,然后被送往安吉的圈押场,最后被送往南京屠杀集中营。我久久不能忘怀站在寒风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脚步挪不动,另一个朱秋农的劫难旅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的终点呢?在哪里?
站在那里,我的愁绪飞速穿回了一九三七年的秋天,身边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成了幻影。我几乎能看见那个瑟瑟的秋天,秋农和她的公公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孩子在警察的押送下,正沿着施桥镇中心大街缓缓走来。
没错,我分明看到了,他们的容貌,表情愈见清晰。我看见他们被推进了刘氏粮公所,就是我现在站着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张惹人可怜的传统中式女人的脸,还有那张脸上的茫然和恐惧,直梳到脑后的发髻,一双凝视脚下的黑珍珠般的眸子,朱秋农。她还活着吗?现在应该是八十五岁了吧,我想着,但很快否定自己,不会,她不可能还活着,她已经从这里消失了,从江城,南京,或者上海,跟那里受难的女人孩子们一起,消失了。她没能从江城逃回来,是啊,那里看管严峻,她怎么可能逃回来,她已经与这土地永世长存了。
我离开了刘氏粮公所,返回自己的车上。我这个人很小资,想要车却不想自己开车导致我现在不会换挡,我的车是刘炎林鄙视的一种小型的日产电动发动机的汽车。在这小小的青洲市区跑来跑去我从来不需要用到它。青洲的公交很方便,即使没有地铁,我也能在规定时间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青洲的市区根本用不着车,市中心也就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对此刘炎林也不无有话。
我和小马想要在下午去一趟江城的集中营,从青洲开车去那里至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上午我跟江岸去了趟罗皮的集中营,罗皮跟青洲其实挺近的,上次去找潘译要资料也去了,但我没勇气一个人去具体的地方看看。罗皮位于青洲市和振昌市的交界,得过江。过江后的那个大市口区,正在面临拆迁改造,大多是红砖瓦墙的房子,灰水泥的墙面,一切都很破旧。二战的时候,罗皮处于长江接口的位置,每个过来的车次都要从这里经过,有几十车次从这里出发,前往江城,再去南京,被胡乱混进小日本的枪口下,被冤死于那为时六周的惨绝人寰的杀戮中。我们经过一个巨大的圆环雕塑,我看见那个集中营原址竟然有人居住着。妈妈们抱着孩子在健身区玩乐,牵着贵宾犬散步,孩子们哈哈笑着奔跑,那里的二层破败的小楼的窗户里站着老人安详的笑,窗台上晒满了衣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