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地方怎么还能住人呢?”我惊诧的问道。我错过身来问江岸,“这里还有人住吗?”
他点点头,他很激动,脸色潮红的紧张。因为他的家人就是在这里被移送出去的,来这里寻找他们的足迹,来面对他们的过去,时间特别残忍的事情,但他是个坚强的人,他说很乐意陪我来。
罗皮二战纪念馆的馆长是一位中年男人,叫做梅承礼,他整个人看上去有跟这个纪念馆一样的疲惫神情。纪念馆在一个古宅院里,比较小,就三进的样子,进门需要预约。我们到的时候,梅承礼先生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在这个小而精致的纪念馆里走了一遭,陈列柜里都是一些地图啊,手记啊,还有照片之类的旧物。一个泽亮的玻璃柜里陈列这一件枣红色的袄衣,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年代的衣服的事物,我仿佛看见穿它的人的最好的年华在玻璃柜里永久的绽放,却是叫人过目难忘的带血的绽放,内心翻腾不停。
过去的六十年里,这片集中地几乎没什么改变的,好几排围成圈的房子,质量还算不错,当时三十年代建起来大概是什么工厂的用地,后来被政府征用了去,来移送那些军人家属……人质,我说过不止一遍,他们是战争里的人质,是政治失败的证据,却是被历史遗忘了的那几万人次。那些房子现在被隔成了外来民工的住所,好几百户的人家都住在这里,还加盖了小楼,这种房型从建国后就开始了,在这附近的一代,算是最便宜房租的地方了。
这个地方有个奇怪的名字……归来城,归来,归来。像杜鹃那样叫着最思念的人归来吗?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却是无限的血腥与悲哀。我问那位梅先生,他看着有些伤感。
“这里的民工们知不知道他们住的是什么来历的房子?知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摇头,瞥着嘴告诉我,“呃,他们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是。”他觉得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需要知道来历,也根本不关心这里曾经的故事。
这样的回答,对那段历史里的人似乎太残忍,生命就是这样无声无言,一拨过去了,下一拨接着来,像机器一样,毫无人情。
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这里每年来的游客多吗?”
“还行吧。”
“那是学生居多还是普通游客?”
“都差不多吧,这里有游客留言簿。”他引导我。
致亲爱的母亲刘桂芳:我的娘亲,我们想念你,每年都会带着你的孙儿来看你,今年还有孙媳妇,一九三七年你离开了我们,离开了青州,再也没回来,我们想你归来,归来。你的女儿程晨。
我的鼻腔连着眼泪在涌动,我控制不住了。
后来梅承礼先生带我们去了后院草坪地上一节破旧的车厢,至今还黑黢黢的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这是?”我觉得心里要吐出来了。
“是运送畜生的的一节车厢,当年他们呆过的车厢。”
我深深的皱眉,我看着车厢上的锁,梅承礼馆长掏出钥匙,为我们开了门。
“来。”江岸先上去,拉我一把。我们俩就站在那节空荡荡的,窄小的车厢里,角落里甚至有莫名其妙的牲畜毛发。我闭着眼,想象着当时的情形:这里到处都是人,男人,女人,小孩子,摩肩接踵,他们在这里一席之地,却是赴向死亡的临终之地。车厢里也许有点声音,还会有人问,什么时候回家,要去哪里,你怎么了。
我睁开眼,江岸的表情痛苦不堪。
“你还好吗?”
“你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机会进这种车厢的不是吗,挖掘真相真的需要勇气,而我始终没有。”他气馁的皱眉,想要拉我离开。
“你真的OK吗?没事吧?”我问他,因为知道他的家人的故事,所以我能理解他内心痛苦的来源。
我们离开纪念馆的时候,馆长给我赠送了一大堆的宣传材料和基本相关的书。我不由得想起我查阅到的关于日军在南京屠杀的种种描述:到处都是狼藉的尸体,被侮辱的妇女,无数的小孩子被装在这种车箱里被带走,混在人堆里,被枪毙。
那些让我揪得心疼的描述一下子蹦进我的脑海里:1937年12月13日,日军攻占南京,对手无寸铁的民众进行了长达六周的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国军警两千余人解赴汉中门外,机枪扫射,同日夜,市民和九千名士兵,被押往海军鱼雷营,逃生九人,其余全部杀害。十八日,俘虏和难民五点七万余人,铅丝捆绑,区至下关草鞋峡,机枪扫,刺刀戳,煤油浇,全部死于熊熊烈火然后尸骸沉于长江!还有令人发指的“杀人比赛”以及全城发生了两万起强奸轮奸事件!女孩子,少妇无一幸免!
秋农会不会就在这里面,从一九三七年的秋天,被押解来到这里,个个都是黑黢黢的脏脸,满身的虱子,饿得不成人形。秋农就在那里面,她害怕吗?她会不会浑身在发抖,挤在这满是牲畜味的车厢里,从青州到江城再到南京?我无从想象了。
小马收拾好了摄像的器材放在后备箱,在公司对面马路上招呼我。他瘦长的腿缩在副驾驶里,显得人身子也弯曲在车里。
“嘿秋浓!”我知道他在担心我,他扶着我的肩问我,“你,你还好吗?”
我轻轻打了个哈欠,扶了扶墨镜,这完全没什么作用,昨天夜里,不,这好几天的情况全部都不是太好,我的脸上肯定充满了疲倦,叫人看的厌的那种。
要知道我和刘炎林昨天谈话经行到凌晨,他完全不让步,越来越硬脾气。
“秋浓!这还不是个孩子!他只是个未成形的种。”他这么对我说,在他看来,他不过是个种子,他完全不想要这个孩子,就算没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确定我不想要!你自己看着办吧!”这种时候他倔强的性子使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应付的好。这件事对他而言太难过了,他一点也不想继续却非要继续。他喊的嗓子也哑了,我甚至看见他耳鬓的白发,为了这件事,他已经老了许多吗?就这么难!我吃惊极了。
我难以置信,我从前那个霸气的,踌躇满志的丈夫,一颗孩子般内心的大男孩,都去了哪里?
“秋浓,你听我说,如果你非要要这个孩子,那我们……”他瞥着我,完全不想再说下去,“我们就只有走到头了。”
“什么走到头!”我震惊的盯着他,“你说清楚。”
“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我们从前说好的一切。”说这话的他看起来那么冷漠,那么陌生,像个可怕的恶魔沙哑着声音告诉我,“这一切都会结束了。”
我与他面对面坐在床上,我已经不愿意在靠着他了,我下床在床边走走。我们谁也没说话。
“为什么,刘炎林,我们一起走过那么多的难关了!为什么一个孩子把你吓成这样!甚至不惜结束我们的婚姻!”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质问他。
“老了,我没那个耐性了。”他叹着气像个老年人,年过半百的老年人一样,躲在阴暗的躺椅上,一脸的惆怅,他揉揉那双无神的双眼,“快四十的人了,我没精力重来一遍,况且现在事业也在上升,每天跟那些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在一起拼搏本来就累的不行了。秋浓啊,你看看我,现在的我的样子,苍老的几乎是个五十岁的人了,你再看看严斐,我们一样大的年纪,他满面春光的,我得费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这样的我自己。”
我咬唇看着他,我们从来没聊过这样的话题,涉及男性女性的心理话题,即使是夫妻,也有自己的秘密。像这样“怕老”的弱点,我从来不知道,我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在意这些,至少在这个话题之前,我从来不认为他老的。
“这孩子念完大学二十几岁,我都六十岁的老头子了,我不想,我不想!”他像个无知觉的老人一遍一遍的念叨着,“秋浓,真的不行,不能生,你听见了吗?我在最后跟你讲一遍,如果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们都结束了,这孩子的存在对我而言太残忍了。”
他说不想要孩子,他说如果这个孩子出生,我们就会离婚,呵呵,这是我爱了十几年的人给我的答案吗?这就是我自以为幸福的婚姻最后的结果吗?
我深吸着气,我能跟小马讲些什么呢?我要从哪里说起?他那么年轻,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世界,他要怎么才能理解我呢?但是,我依旧挺着胸,我谢谢他的关心,他的同情,但我必须停止这毫无意义的哀怜。
“昨天晚上对我来说是最难熬的一夜,是我结婚,不,我成长路上最大的一劫。”我说着,却没有看他,我握紧了方向盘,像是在自言自语,“小马,在你面前我也不想掩饰什么,你知道的总是跟你在一起,我会不自觉的倾诉了。”
“是你家刘炎林吗?”他直入性问我。
“对,是我的丈夫刘炎林。”我注重关键字,以及名字,这像是嘲讽。
他吐了吐舌头点点头,似乎思想顿了一下,然后侧过来看着我,“秋浓,如果你想找人说话,聊天,我就在你身边,”他说的激动人心,“我一定站在你身边,绝不逃离!”他的语气像是再发某种誓言,叫我相信。
我扑哧笑出来。
“小马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听我讲这么多。”
他笑的露出牙齿,“嗯,那你去罗皮的集中营什么结果呢?”
我深深的叹息,“那里实在太糟糕了,空气里都凝着叫人难过的气息,那里的原址还住着人,你敢相信吗?我和我上海一个朋友去的,他的家人就是从那里被移送的,他真的很难过,亲历者的后代,他当时脑子里肯定想到了很多亲历者讲到的话题。幸好你的摄像头没有在那里,不然我觉得你的摄像头也会哭出来,那里的情况比刘氏粮公所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