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刘海鑫临终前告诉我的一些事情,他告诉我我的亲生母亲回去找过我,看见柜橱里消失的我,还有诺大的刘家全部消失的人,她几乎昏过去了,噗通跪在地上,一头扎下去。那时候看管的人把她弄到客厅里去休息。她醒来后,看见那个看管的凶巴巴的小男孩吓得在厅里找地方躲,浑身发抖,还不停的尖叫大哭。父亲告诉我,就在那个事件,十一月十一日的那天晚上……安吉街圈押事件的晚上,我跟两个哥哥闹脾气,他们把我藏进了柜子,我母亲秋农,以为很快就能回来放我出来,但是最后他们全都被抓进了西郊安吉街的集中营。”
公公的嘴皮泛白,他无暇顾及,又一次漫长的停顿。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我完全没觉我像个侩子手,在刀架着我公公的脖子逼他。
“父亲去世后,我回去找过那个小门房,他告诉我陪着来的还有个妇人,是江城人。我母亲秋农从小王庄逃出来之后过江去了江城,在她家休养。她是帮她回来的,帮她回青州的。夏伊何母亲告诉我,他们是在十一月中旬回来老宅子的,就在他们被押走的两天后,他们根本不知道房间里还有那样一个隐深的柜子,这面柜子又在他们的房间里。所有人都不知道有那样一个藏身之地,她说她进来问了半天都闻到一股很臭的味道,我父亲以为是家里有死老鼠或者下水道的问题,如果不是夏伊何母亲,我大概真的会死在那里面。”
“那,那你父亲和秋农就这样错过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想象里他们是恩爱的一对夫妻,就这样因为战争被分开,还有刘生麟这样痛心疾首的身世事件。
不过我倒是佩服起夏伊何奶奶来,她和刘海鑫难道刚认识就被带回来了吗?还是他们之前就认识?刘海鑫以为秋农死了,这就让夏伊何做了妻子和孩子的母亲,她知道刘海鑫对秋农的思念和爱意,还这样无怨无悔的照顾起这个家。而秋农呢,秋农在那遥远的受苦之地还想着他们,又在那苦寒里拼死逃回来,而那时,他们正好离开!我的天!命运怎会如此不公!就这样生生让他们错过!让他们分离!
“再后来呢?”我感觉我的血液都急得倒流了,我焦急着问道。
他撇了我一眼,仿佛洞察了我这侩子手的目的,嘲讽的眼神流露出来。
“还有什么后来呢?”他苦笑着,略带说不清楚的怜爱看着我,“秋浓,你的名字实在是勾起我们太多的回忆。尽管只有一字之差,可我每次听到都会心惊肉跳。”他长长的叹息着又看向前方,“你能想象到我母亲秋农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刘家时的样子吗?她看着那个小男孩子的样子。她恨着,癫狂着,压抑着,在她的眼里,那个男孩莫名其妙呆在她的家里,而家里她一切的亲人都不见了。那孩子不管他什么理由他都是坏人在她眼里。她那种怨毒的眼神,绝望的眼神,她得罪谁了要遭受这样大的磨难。我找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已经是六十几的老人了,他告诉我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秋农的样子,我问他最后呢,他告诉我她疯了,痴痴呆呆的彻底疯了。”
我可以想到那种眼神,那种痴呆了的笑着疯了的模样,我浑身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刘生麟一边深深的叹息着,一边重新把手表带上,仿佛最激烈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我的秋农母亲和那个妇人离开的许多年后,我父亲和夏伊何母亲带着我回来,等他知道那些事之后,静静的坐下来,埋头痛哭着,在他们从前的房间里,关了整整三天。我知道他这三天一直在哭,很长的时间他几乎崩溃了。要知道父亲带着我们娘俩在上海拼搏那些年,什么苦没吃过,就算从前是少爷,当过兵,可面对这个人性兽心的社会他还是吃了很多亏,可他从来不落泪,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英雄,强壮的英雄。他教育我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套,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流露情感。那些事情太可怕了也太伤人了。他为了保护我,直到临终了才告诉我,那些从来没提过的事情,他那时候才觉得可以告诉我了,他才觉得我可以承担一切了。我们搬回去之前,他不知道当年离开之后的情况。那是他从前的家,他当兵之后因为日本帝国主义一些残忍的决定导致他的父亲奶奶还有他的妻子……刚接过婚没多久就把妻子一个人留在那座老宅子里,为他抚育两个孩子,以及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就是我。但是,他闭上了眼睛,就像是许多其他青洲人在一九三七年那样,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来到了他们被押走的那晚上,他看见他的家人被一起押走了,被赶上了马车,汽车,火车,送他们去死亡之路上。他千辛万苦回到家,连家里为什么空着,还有里面的值钱物件儿去哪里了都不知道,他跟那些战乱中急于求生的人一样,都向往着回到自己家里,或者随便呆在一个有房檐儿的地方,他打听过他们的去向,可是夏伊何在身边,刘生麟也在身边,他只剩他们了,如果是孤身,说不定还会去找找他们。对她们的生死结果抱着绝望的态度,结果才会这样……秋农回来了,刘生麟消失不见了。他们匆匆忙忙的走了,房子卖给了别人,就这样和她生生的错过了,父亲说他永远都没法忘记自己的愚蠢,没法原谅自己,永远!他说得对,秋浓。”这一声他叫的是我我知道,“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压着,压了我整整六十年!”
我再次的胳膊,试图给他力量,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上,我试着想象着他的感受,如果我知道我的亲生母亲经历了那些事,她为了我疯了.不,我始终不是他,我没法想象。
我决定再次狠心逼着他,把整个故事都讲给我听,我问道,“那,那之前呢,你的母亲秋农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的情绪放松了一些,缓缓道来,“她出生在离我们家有点距离的郭庄,十八岁在刘家做工,是个烧火的丫头。当时我的父亲刘海鑫是个纨绔少爷还不认识她,真正喜欢她的是我的大伯刘海淞,但刘海淞那时候只是个门房爷爷的孩子,因为他的娘亲和我的爷爷刘家峰有些感情纠葛,却被老太太打乱了,所以大淞一直当做门房的孩子和我父亲一起长大。他是青州街上的英雄,他长的很强壮,他喜欢秋农不是一两天,是一辈子!后来有天不知道什么情况下,我父亲发现了秋农这个美丽而婉静的人存在,他也喜欢上了她。大淞犯了个荒诞的事,把人家姑娘给奸污了被姑娘的妈妈告进了局子里,我父亲这才有机可乘。但那之前我父亲娶过亲,还有两个孩子,秋农对那两个孩子好,常常带他们出去打鱼。那天,秋正浓的时候,她不小心掉进了江里,被我父亲救上来了,两个人在江边的桑园小屋里养病生了情。因为我的姑姑嫁给了外国人,那外国人想要盘去我们家的桑园,刘家峰和他们相约去谈生意,而奶奶不让,就用钱把大淞放出来跟他们一起去阻止他们谈成生意。没曾想那天,老外喝多了,遇见了秋农一个人在房间里,心生了坏意,我父亲为了救他开枪打死了老外,我大伯大淞为了救我父亲承担下了这一切的罪。他被判了死刑,可是被执行的那天,他逃走了,跳下了江就再也没见过人了,人们都说他死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但我听清楚了这里面的关键人物:像英雄一样的可以为了弟弟为了最爱的女人去死的大淞;爱着大淞却被迫不得不接受刘海鑫的秋农;以及痴情地爱着秋农的刘海鑫。
“三个人的故事。”我轻声念道。在这个封建背景下,腐朽了的一切,却有这么鲜活的三个人。我伤感极了,为什么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仿佛能切身体会到秋农的无奈和忍耐,我相信这一切绝不仅仅是公公说的那么简单,那个被大淞奸污的姑娘呢?夏伊何奶奶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些事你不能告诉奶奶,我说的是夏伊何。”
“好。”我轻声应道,“这么说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深深的叹息,“秋浓,我也不清楚究竟。她知道移送事件,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它就那样活生生的发生在大家眼前。那天晚上我父亲从房间里出来后,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场景,我经常做噩梦,一直做到二十岁,全是黑黢黢的梦!后来我们回到上海,我才忘记了那些梦。我想我母亲夏伊何应该知道那些故事。她肯定知道我父亲所受的那些苦,知道他的全部感受。也许是父亲抗不过来了选择把全部告诉了她,只不过她从来没跟我说起过而已。”
“那刘海英呢?她的儿子刘生郡呢?还有刘生宏和刘娟呢?”
“他们都不知道这些事,我姑姑也许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但她不知道秋农回来过。”
“为什么他们都不知道?”我问道。
他冰冷的手抓紧了我升起汩汩的寒意,“我在我父亲弥留之际答应过他,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孩子,我的妻子。其实我还蛮钦佩我父亲,你知道吗?在他的后半辈子了,他把对秋农的愧疚对刘海淞的歉疚深埋于心,他不愿意跟任何人去聊这些,从来不和别人谈起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