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爸爸，奶奶你们好？”我走进去热情的招呼，把买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完全没有之前的怨气和焦灼。
我走到他身边还喊了声，“爸你来啦！”我看了看里面的卫生情况，还好，然后又走到夏伊何奶奶身边，“奶奶！”我叫着她像从前一样把她的手拉到我手心里。
我的余光瞥着他，多希望他早点离开，他却还坐在那里，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变过的笑容。我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跟奶奶说些什么了，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像是我在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还被他发现了似的……我跟夏伊何奶奶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知道，还严厉的批评了我不是吗。
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他看了看手表，他走到我身边，突然冲我异常亲切的笑，我甚至看见他的牙齿了。
“秋浓，我想跟你聊两句好嘛？”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写，耳朵不好的夏伊何奶奶也听不到。
我尴尬的笑笑，看着奶奶，她要是伸手缠住我多好。我注意到刘生麟的神情有些紧张脚在门口来回的挪动着，看我时候，手还会时不时得看手表，多焦躁的样子叫我更加不安了。
“奶奶我去去就会好嘛？”我还特意问了奶奶一声，可她忙着她手里的小玩意儿完全顾不上我。
我僵硬着脸，努力配出一个笑来，跟着他走到车棚，他示意我上车，然后他自己也上车，坐在我旁边。他扶着方向盘低头，想了一会，解开了手表，一直在拨弄那个开口处。我等着他，他焦操不安的一直不停的甩着手表开关叫我更加紧张了，我耳朵里有些哄鸣。凝重的气氛一直在车辆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味道，从我们俩的身上散发出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抿嘴，使劲憋出一个微笑，我看这四方小院子里的打扫义工还有护士在边上的一个五角亭子里休息。
终于，他还是开口了。
“最近怎么样？和炎林过得好吗？”他的问题都是一向不问的那种，脸上还有硬邦邦的笑容。
“还行吧，你和妈妈呢？”我僵硬似的回答。
“很好，我和他妈妈都挺好的。”
又开始凝重的沉默了。
“昨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家里，伊拉接的。说你不在，炎林也不在。”他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微微发福的脸上挺着威严的鼻子还有福态的嘴唇和下巴，他没看我的眼睛。
“是吗，我回去她没告诉我。不然我会回电话的。”我抱歉道，回答一丝不错。
“她告诉我，你最近在忙着调查。”
他顿了一下，把手表向上向下的甩着玩开关，叮叮响的有些燥人。“你在调查老宅子的事情。”他说着转过来看着我。
“是啊。”我点头不否认，“我找出了刘氏祖上的人的资料。伊拉大概都告诉你了。”
他下牙齿露出来咬着上嘴唇，头使劲一低再低，脖子里的肉都躲在高领衫上压出几层来。
“秋浓，你压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是吗？之前跟你讲的都忘了吗？”
我心跳加快了，耳根子迅速燃烧起来。
“你说不要问奶奶那些问题，”我弱弱的回答道，声音都听出颤抖来，“我没有问，我照做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死揪住过去不放！”他几乎吼起来了，脸色也黑了起来，脸上有些狰狞，好像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令他受了很大伤害的回忆。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知道他这样千里迢迢来等我的谜底了。
“我只是搞清楚刘氏的祖上一些人物，那个宅子里的从前谁住过，”我壮着胆子激动道，“仅仅是这样而已。我觉得有必要知道他们是谁，那是我们即将入住的房子，其他的我还没查清楚，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阻拦我，你们是他们的后人，我查清楚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从前礼貌为首的他不仅打断了我的话，几乎是冲着我咆哮，“我们的生活不应该被那过去的人干扰！”
我没说话，一直沉默，只是看着他。他浑身发起抖来，感觉像是生气，那情绪明明又像是想要隐藏什么。
“他们已经去世了，现在完全不必要再翻出来好吗？”他再次跟我强调，几乎威胁，“你听清楚了，因为我的父亲参加抗战，他们被别人告发是军人家属被押走了，就这样的事情，没什么需要调查的知道吗？我们搬进去不是为了房子多值钱，也不是不理睬那些先人了。”
我心里很震惊，他把这件事情说的这么简单，这么完美，完全没有破绽。“我，我没那样想过。”
他哆嗦着把手表按在自己手上，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秋浓，你一直想要知道这个那个，你一直就有这么多好奇的问题。那我就把事情给你完整的讲一遍，整个的来龙去脉！你听清楚了。我们家当时在那里算是大户，老祖宗刘家峰爱国，就把我父亲送去前线抗战，没一年家里就传来了父亲战死的消息，知道三七年，大街上在抓人的那一年，我们刘家的门房出卖了我们家，告诉警察我们家我的父亲当兵去了，然后还告发了周围许多人家，于是老祖宗一家子都被抓走了，但是那之后，我父亲活着回来了，还遇见了我的母亲夏伊何，他们这才搬回老宅子成亲，后来家道中落，他们带着我一起去投奔了上海我的姑姑刘海英。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这就是事实。”
他说的过程一直不停在颤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样不知所措的害怕着，怕什么呢？我继续目不转睛盯着他，他心烦意乱的样子有些吓人。我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胳膊，轻轻地问，“你还好吧，爸爸？”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你生病了吗爸爸？”我担心道。
“我没事！我很好。”他沙哑着喉腔回答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脸色都惨白了，这么激动的情绪缘何呢！
“这些事我母亲已经忘记了，”他继续压低了声音，粗红着脖子说道，“这些事情没必要让我母亲知道，你明白吗，她年纪这么大了，忘得一干二净了的懂吗？”
我不懂，什么事情？一定不让夏伊何奶奶知道？什么事情？
“知道什么？爸爸，你在说什么啊？”我问道。
“秋浓！”他直愣愣的瞪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看过她的名字。”
“爸爸，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轻声说道。
“你看到她们的名字了是不是？”他再次冲着我咆哮，我差点吓得要夺门而出，“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是吗？是不是你说啊！”他此刻就像个发了狂的魔。
什么真相，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她是谁？他们是谁？我茫然的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把脸深深的埋进双手。我还愣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究竟在说什么真相？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又是什么？
“那个女人，”最后，他咬牙抬起头，声音低的我几乎听不见，“关于那个女人你都知道了什么？”
“那个女人？你指什么？”我依旧茫然道。
他看着我，眼神中有种让我恐惧的爆裂，他的声音已经粗狂起来了，“那个女人，”他重复着，声音渐渐模糊，扭曲的声线让我小腹一紧，“她逃回来过，在我父亲和夏伊何母亲住进去几周后。”他突然唤奶奶的姓名？这让我疑惑了，他继续道，“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回来过，可是老宅子里没人了，刘家没人了，我已经不见了。我的亲生母亲，朱秋农。”他说着脸猛地变形了，眼泪唰唰的顺着脸颊留下来。我的心脏仿佛突然炸开了，惊恐极了，怎么会这样，朱秋农是刘生麟的亲生母亲？我不敢说话，只有静静地等着，耐心的听着，身边这位已经不再是我那高不可攀的刘生麟公公。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这么多年来一直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秘密的人，他的心他的人，因为那个秘密，整整六十年没能放松生活过。
刘生麟指关节都泛白了，猩红的细胞点我都看得见！他金紧紧的抓着方向盘粗喘着气，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忘不了那天晚上，最后她那悲怜的眼神，她充满爱意的看着我，把我放在那个黑黢黢的地方，不，是我自己进去的，是我调皮不肯走。”他的话我听不大懂，但还是听下去了，“我的幽闭恐惧症已经六十年了，只要是黑的地方我依然害怕的发抖。我现在都彷佛还能听见我母亲夏伊何的尖叫，是她发现了我，如果不是她，我这辈子都完蛋了。”
我震惊极了，我知道朱秋农逃出杭集小王庄那个集中营的时候曾经回到过去刘家老宅子，却因为一个很大的打击，然后……
“那时候我才三岁，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那个柜子里，腐烂的恶臭味，排泄物，还有不知道被关了多久昏迷了的我。柜门被打开，我看见了一个女人我以为是我的母亲，我无意识的努嘴喊着妈妈，是夏伊何母亲把我从那个地方抱出来。我父亲把我接过去，那时候的我身体都快硬了，整个人蜷在那里，我捂着脸什么也看不到，我的皮肤已经发青皲裂了，非常吓人的我，夏伊何母亲抱着我去医院，去打点滴，彻夜陪着我，救活了我。”
我公公刘生麟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的言辞有些混乱，憋得发紫了的脸，还有喘不过来的气我以为他要厥过去了。我扶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拍拍他的背，我想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手心，传递我的热量。这种情形要是从前来说简直不敢想象……我不仅跟公公坐在一起聊天我还这样努力的安慰他。他不停的颤抖着身体，把脸埋在掌心使劲的搓揉，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过了一会儿，他哆嗦着握拳有放开，重新把手表拿在手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