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堂私塾是卡诗山的学堂,卡诗山里的孩子到了一定年岁,就会被送到逐堂私塾里。逐堂私塾的先生叫佛朗索瓦,据他自己说,他以前是某个岛上落魄的贵族,曾带过唱诗班,讽刺游乞僧、骑士、法官警卒、教会,歌颂醇酒和爱情,由于传唱度颇高,在下层劳动社会产生一定影响,教会感受到威胁,佛朗索瓦受到教会的迫害,被监禁十数载,后被流亡。
佛朗索瓦已经很老了,走路很慢,披着一头蓝发,在卡诗山很另类,当初逐堂私塾刚建,很多人都觉得异想天开,谁家也不放心,这个刚搬来卡诗山的外来户会有多大的能耐。卡诗山的原住民都私下讲,这个蓝头发的妖怪,怎么可能识文断字,他是一个岛上的流落到的这里,他有他们自己的文字,还跟咱们的写法不太一样。
尽管谣传颇多,以至于此,佛朗索瓦依旧进行整个卡诗山挨家挨户的募捐学堂的费用的举动。到最后募捐来的钱,就盖了那座至今被卡诗山人奉若神圣之地的两层逐堂私塾。
逐堂私塾并不大,只不过三十几个学生,这些学生来开蒙之前都被家里大人牢牢告诫一番:“千万不能气到先生,先生是卡诗山识字最多的人,谁要气到他,那你永远跟爹爹娘亲一样愚昧,斗大的字不识几个。”
老佛朗索瓦如今唯一还饱有浓厚兴趣的不再是教学生,而是打学生,还是那种师出有名的打,一言概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赵渐暗并不清楚这个流传颇广的故事。那天,赵渐暗莫名其妙的收了佛朗索瓦遣了一个小男孩送来了一筐甜枣,佛朗索瓦隔一日来到字儿洞,边跟宿垢老大人聊天边抽赵渐暗的脸颊,一筐甜枣被两个老头吃完,赵渐暗脸都被打肿了。
偏偏赵渐暗吃甜枣时候,躲不过去佛朗索瓦从各个奇怪角度飞过来的瘦弱的手。
赵渐暗揉着生疼的脸,眼神闪烁,怀疑佛朗索瓦会不会是宿垢老头请来打自己的。自从前几天赵渐暗又说想离开卡诗山,宿垢就再没搭理过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
“索瓦,字儿洞是赵渐暗的,谁也抢不走,我只是一个守护者。”
“那您也是世间最值得尊敬的守护者。”佛朗索瓦恭敬的弯腰施礼。
“我以前守护知闲校,现在守护字儿洞,我发现我一直游离于最自由的边缘。”
“自由者更自由,自由且孤独,候鸟南飞,白昼西移,这都是不可阻隔的。”佛朗索瓦把红枣凑到唇边,挠了挠一头蓝头发。
“你看,这个早晨,漂流于黎明的风中,日子在悬崖上消失。”
三个人随着这句话,都沉默不语。赵渐暗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过了很久宿垢老大人又说:“我的世界里有座顿首山。”
赵渐暗不懂,佛朗索瓦霎时激动的身子直打摆子,佛朗索瓦以前见到过宿垢老大人显露过这种神迹,时隔数年,终于能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
宿垢老大人站了起来,抬脚,像踩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被托在离地五寸的空中,然后抬另一只脚,又被托在空中。赵渐暗此刻神色惊诧,看到世界上最诡异的一幕。佛朗索瓦看着赵渐暗脸色数变,和宿垢老头两人相视一笑。
宿垢老大人越走越高,飘逸出尘,衣衫飘零。走到一片巨大的云朵里。赵渐暗心旌摇曳。
“你是不是也想走那么高?”
“啧啧,索瓦,真想不到宿垢老头竟然还会玩这一手。”
“那你想不想学……你叫我什么?索瓦,索瓦也是你这臭小子叫的!”佛朗索瓦背着双手,只听得啪的一声,赵渐暗摸着脸,又没躲过这记清脆的。
宿垢老大人在云朵上都能听到赵渐暗的疯叫。
“你这人怎么这样,动不动就动手。”
“收了我的甜枣,当然得挨巴掌。”
“那是你让人送来的,再说,我又没吃几个,都是你俩吃光的。”
“别跟我们这帮老家伙讲道理,我们已经过了讲道理那个年纪,能动手就绝不废话,打不过另说。”索瓦眯着眼,半天还是没看到宿垢老大人在哪片云里扎着。
赵渐暗对这个老的已经修炼成了人间大贼的奸猾老棒槌毫无办法。
“看看在高空中的宿垢老大人,我觉得你出了卡诗山也可以这样。”索瓦笃定无比。
“我当然也想在空中奔跑,哪个男孩子不向往天空,我现在都想拜他为师了。”赵渐暗仰着头眼角瞥了一眼佛朗索瓦,这个老棒槌下手这么黑,往左边挪挪,跟佛朗索瓦保持距离,随时提防对方再下黑手。
“别怪我揍你,这都是宿垢老大人让我这么做的,宿垢老头让我给你上上课,你在卡诗山野惯了,怕你出去吃亏,这个恶人只得我来做,我打你那几下,希望你能知道,以后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这样会付出代价的。别看宿垢老大人平时对你不管不问,但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你可曾受过什么伤害。委屈什么的,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我可不想听,那都是你自找的,长到现在这个年纪,竟然跟同龄孩子尿不到一壶里,真是够可怜的。字儿洞。在宿垢老大人生命里,占有很大的地位,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个老人,会把那么长的时间赌上,看看这些年,很少出洞就可以知道,我觉得就算你把整个字儿洞都烧掉,他顶多会叹气,不会说别的。”佛朗索瓦说的赵渐暗眼泪快要掉下来。
“我一直当他是我的亲人的。”赵渐暗小声啜泣着。
“索瓦老家伙也算你这个小家伙的半个亲人,对吧。”佛朗索瓦的蓝头发被风吹的要飞起来。
“嗯,索瓦也是渐暗的亲人。”赵渐暗无比温顺。
“这样啊,那渐暗把脸伸过来,让亲人再抽几下,亲人的手又痒了。”佛朗索瓦露出迷人的笑脸。
赵渐暗扭头就跑,跑向卡诗山最高的山顶。
在宿垢老大人的世界里,有无数的顿首石遍布整个天空,乱石凌空漂浮,这个画面很美。
星散于野,大河千百年,就这般混杂着细细的沙,安静的流动。远处有檀板而歌,旧时的风雨,壁冷巢空,草际间是夕阳熏醉的山岚。
赵渐暗此刻特别想去天空,看看那上面是不是有神仙。
赵渐暗闭上双眼,拥抱来回的风,仿佛置身云端之上,但看不到瑟瑟发抖的姑娘,看不到道道坚忍的剑痕,看不到呛人鼻喉的烈酒,看不到无辜撩人的南国,看不到平铺十里的桃园,看不到奔向西天的白鹤,看不到浩瀚无垠的星空,也看不到招惹少年的妖怪。
“赵渐暗。”
“我在。”赵渐暗仰着头,眼神干净清澈,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说,你听。”宿垢老大人还在卖弄般的在赵渐暗不远的山崖上空晃荡。
“说,听着呢。”赵渐暗看着那个怪异行走的身影,撇撇嘴想将来一定要跑的比你欢脱。
给你数句妄言
给你荒烟
给你神界与僧脸
给你此际的旧谈
给你一把哀怨
给你烟水明年
给你国史两千卷
给你微尘世界的瞬间
给你南渡的恍然
给你飞丸陨空的少林拳
给你道场寺译经律论的法显
给你红色比甲御寒
给你快雪枫林的廊壁天
给你江楼无岸
给你依稀看到的道观
给你凛然
给你一道湖那边的符箭
给你青鞋单布衫
给你浪花细石随见
给你快马而来浮屠无边
给你才情慵懒
给你名噪京师的最暗。
宿垢老大人话音刚落,赵渐暗视线里就浮现了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