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炙艳的五月,天高云阔草荫飞长,可此时四九城的天空却笼罩着一层厚重的沉云,仿佛重雾之压顶,叫人窒闷难耐,隐约是要有一场暴风雨将至。
“啪”一声脆响,仿佛炸进双耳,窗棂被撞合,床幔被风掀起一角,躺在床中央的人翻然而起,一头浓黑的发丝披泄在背,洁净的额头沁着点点汗珠,在红烛洇洇的映照下晶晶斑闪,一双柔亮英目瞪的极大,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如断了几百年的呼吸重获空气一般,从她紧蹙的眉目来看,似乎做了天崩地裂般的噩梦。
‘吱呀’一声门响,一身翠绿色宫装的女婢急忙闪进来,冲着弓腰坐在床上之人道:“主子,不好了,奴婢刚听说坤宁宫那位难产,怕是……怕是不好了。”
终于,那喇·芷莘湛黑的瞳仁慢慢聚拢,慢慢偏过头盯着前方妆台上的铜镜。
里面映照出的,不似前世临终前所见的那副老妪之面,而是青春韶华的一张粉面。
半晌,芷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眼波几转,骤然反应,“……更衣。”
尔枫应声,从左侧的仕女秀屏风上拿过素粉锦缎旗装给芷莘换上,复又蹲下身为其铺平裙摆整好绣鞋。
芷莘探着记忆里沉淀的路线来到坤宁宫。
落在偌大的紫禁城内廷中心的坤宁宫,不同于鲜活斑斓的东西六宫,它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翔丹红漆大柱,给人一种极其压抑的逼迫感,顶棚高悬的大红宫灯,罩在深阔的高门之下,幽幽暗暗,锦绣交辉中,却有种说不出的阴暗诡异。
细听去,室内却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惨叫,凄厉之声随着凉风瑟瑟,打透人的鼓膜。
芷莘携着尔枫迈进皇后寝殿外室,环视了一屋子的人后,目光不意外的一眼定格在一身明黄加身的爱新觉罗玄烨身上,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上前福身甩帕,低声行礼:“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如今的玄烨刚是二十出头风华正盛的年纪,一双凤眼飞扬,剑眉横扫风神熠熠,长身玉立于大堂中央,英姿灼华,端的是一派风流肆意中不乏倨傲沉稳的少年帝王风姿。
玄烨回首,脸上急色不加掩饰,见一团素粉之姿跪于眼前,她低着头,他看着她的头顶,“起嗑吧。”
芷莘起身,无声的向早已等在这里的佟妃佟佳氏、淑妃钮祜禄氏、荣贵人马佳氏、宜贵人郭络罗氏一一打礼之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低垂着目光看着自己的脚面。她清楚地感觉到玄烨的渡步随着屋内人的惨叫声而忽快忽慢。
一个个绿装宫女来去匆匆,一盆盆血水和清水被端进端出,一位挂着几缕长须的老太医端着两手鲜血从室内爬了出来,哆哆嗦嗦地冲着玄烨磕头,“启禀……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她……产程过长流血过多,再这样熬下去怕是会一尸两命啊。”
玄烨气的怒目圆睁,狠狠一脚踹翻了老太医,抖着手怒骂:“你们这群废物,皇后已经是二次生产,怎么会难产至此?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给朕保住皇后母子无忧。”
老太医‘哎呦’一声就地一滚,立刻爬起来跪好,哭道:“回……回皇上,臣无能,现在皇后与皇子必要下定决心保其一了,求皇上示下。”
芷莘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一尸两命这话太严重,对于尤其看重嫡妻的玄烨来说简直如晴天霹雳。
她微微抬首看了一眼玄烨,她能想到他现下勉强维持的平静下波澜顿生,即便如斯,生于天家天子,与皇嗣相比,皇后……亦可舍。
佟佳氏踩着寸高的花盆底走上前,暗暗朝老太医使了个眼色,朝玄烨低声道:“皇上放心吧,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吉人天相,为圣上平安诞下皇子的。”
忽而,门外大太监高声唱喝:“太皇太后驾到、皇太后驾到……”
孝庄太后昂首阔步挺直背脊,扶着大嬷嬷明葵的手,踩着太监尖锐的尾音踏入殿内。
“臣妾、奴才恭请太皇太后圣安,皇太后金安。”
“都起来吧。”
孝庄太后半眯起眼眸细听了听室内若有若无的低吟,玄烨赶紧上前接过太皇太后的手,道:“皇玛嬷身子不好怎么过来了,有孙儿在这就行了。”
孝庄太后虽一脸端重和睦,却双眸犀利,不怒自威,她只用一支深褐色的雕花梨木簪将发髻高高挽起,然再无其他饰物点缀,晃看上去,只道是一位寻常官家的老太君,身上穿着一身寻常的湛蓝色银线绣雀暗纹的锦缎长袍,脚下一双样式普通,却做工细致精良的厚底布鞋,肃穆庄严中又不失亲和高雅。
“听说皇后产程不顺我就过来瞅瞅。”
孝庄太后睨着跪趴在地上的太医,端着凌洌双眉沉声厉道:“你是历经三朝的老太医了,皇嗣最重的道理到现在还不懂吗?给哀家滚进去。”
老太医连连磕头应声,“是,是,奴才省得,奴才明白。”连滚带爬地进了产房。
孝庄太后微微侧首,看着一时愣神在那的玄烨,摸了摸孙子的脸颊,轻声道:“皇上,长华才没了一月有余,皇嗣不能再有折损了。”
玄烨托着孝庄太后的手,闭了闭眼,方点了点头。
霎时,婴儿由弱渐强的啼哭声划破了一室的静谧。
被洗掉一身血污的小皇子被送到太皇太后和玄烨面前。
太皇太后伸出一指,拨开杏黄色的华椴锦被,轻点了点小皇子朴红的脸儿,松下一口气,满目慈爱地拍了拍玄烨的手背,“去吧,去看看她。”
“是,孙儿让佟妃送您和太后回宫,过一会儿孙儿就带着孩子去给您请安。”玄烨说完一撩下摆大步踏进皇后寝殿。
孝庄太后扶着佟佳氏的手刚行至门口,扭头看着从她进来就仿若空气般站在一边儿的芷莘,浅笑道:“惠贵人也在这呢,正好,跟我去慈宁宫坐坐吧。”
芷莘一愣,随即福身下礼,道:“是,奴才遵旨。”说完跟着孝庄太后步出坤宁宫。
没过多久,身后一声撞钟轰鸣而响,响彻整个四九城,惊散无数飞鸟,却未惊散漫天闷云。
芷莘脚下一顿,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荣身之死,未见跌更囵圄,可见上天亦垂怜于她。
掌灯时分,打发了佟佳氏回去,慈宁宫暖阁内只留了明葵大嬷嬷一人侍候,屋内一片静谧,芷莘行礼后一直跪在地上,孝庄太后倚在炕上,似乎凝神端详了芷莘良久,方开口道:“起来吧,明葵,给惠贵人上茶。”
“奴才谢太皇太后恩典。”
芷莘站起身,坐在炕边的椅子上,她知晓自己现下低微的身份,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方不使人觉得她过于攀附。
芷莘谢过明葵的茶,端坐着等她开口。
太皇太后笑了笑,“看你拘着,我都难受了,快尝尝,皇上前儿刚送来的,我记着你好像也挺喜好这味儿。”
芷莘小心地端起茶盏,一股徐徐白气混着清冽的香气扑面而来,霎时让人清醒不少,她浅抿一口,这是春来的明前龙井,清香涎洌,醇香可口,是她如今轻易喝不到的好东西。
“皇上素来孝顺,奴才今日有口福,得了太皇太后的泽庇。”
孝庄太后放下茶盏睨了她一眼,似乎觉着这惠贵人和往日的直爽不羁的活泛性子不大一样了,她面上淡淡如水,轻声笑问:“惠贵人啊,你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芷莘一愕,如此问题倘若是问了如同佟佳氏或钮祜禄氏这样位置颇高的嫔妃,还有商讨后宫之事的理由,可太皇太后如此问她所谓何意?
思此,随即想到,怕是因如今,只有她所出之孩儿正在长大。
能让太皇太后越过位份,至看重的,那就唯有皇嗣。
芷莘慌忙站起身,恭敬回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奴才愚钝,后宫之事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操劳,不管如何,奴才认为都是有道理的。”
太皇太后点了下手,示意她坐下,轻叹口气,“你尚且年轻,有些不懂不足为怪,如今,皇上虽后妃不少,却子嗣浅薄,哀家……不得不足够重视啊。”
芷莘心底暗暗想笑,倘若太皇太后看到有朝一日玄烨子女数半百有余,且各个如狼似虎,还会如此担忧吗?
怕是会忧愁反之吧。
虽心中冷讽,面上却恭谨不减,“是,太皇太后忧虑极是,是奴才等不能为万岁爷繁衍后嗣,实在有罪。”
太皇太后沉默半晌,今日芷莘的言行举止比往日谨慎稳重了许多。
眼中明灭,看了她许久,覆笑晏道:“你有何罪,入宫多年你先后育有两子,保清不说,虽承庆不幸早殇,可也是功劳一件啊。单论起这诞育皇嗣的功劳,你可不比皇后小啊。”
闻言,芷莘赶紧下跪俯首,连声道:“奴才惶恐,不敢和皇后娘娘比肩论高,身为后妃诞育皇嗣为圣上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敢有怨言,更不敢有任何想法。”
语毕,额头点地,发出‘咚’一声闷响。
太皇太后敛下眼色,拿起帕子抹了抹嘴角,出声道:“皇上啊,你可是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