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尾音刚落,玄烨踩着芷莘眼尾的余光走进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素白洁净的面容,仿若很远,却又近在眼前。
两人四目相接,他一双星目仿佛还存有哀伤之色,拉满了疲惫的血丝。
而跪地之人这双眼睛,似乎沾染了满目苍渠郁郁失华,可她昨日还神气活现地向自己讨要爱子抚育之权呢?!
“怎么,皇上可听到惠贵人的话了?”
玄烨转身朝着太皇太后双手一拱:“孙儿听的明白,皇玛嬷信得过惠贵人,孙儿也觉得昨日不过是她一时意气,她性子如此,朕知道。”最后半句,是瞅着依然垂首看地的芷莘所说。
吩咐明葵给玄烨上了一碟点心和清茶后,太皇太后抬手让芷莘起嗑,转而问玄烨:“皇上来是有话要说?”
玄烨坐下,面带浓浓倦色,看得出来,同一日经历了喜得嫡子和皇后薨逝的大喜大悲后,这个坐拥四海意志力坚强的男人也不得不垂首人生命轮的辙道。
玄烨声音暗哑:“孙儿来向皇玛嬷请旨,皇后丧礼的事宜……”
太皇太后轻叹口气,“就按你的想法办吧。”
康熙十三年五月之三,国母之大丧,轰动天下。
满目的苍白让人觉得冰冷而压抑。四九城的天空盘旋着层层缠缠的积云,远处电闪雷鸣,声声震耳。
芷莘匍匐跪于众嫔妃之间,一身白衣素服,眼眶湿润,眼底泛红,仿佛是为皇后之死伤心不已。
可谁又知道,连续几日的疲劳哀哭,再加上三跪九叩的大礼,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酸痛不堪。
冰冷的地砖早已让她的膝盖麻木僵硬,没了知觉。
可是,她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此时,她跪拜的这个人,痛哭的这个人,是数年间被她男人唤做妻子的人,而这个人,像佛,又像魔。
她们同时进宫,陪伴同一个男人,多年相识间,笑谈是假象,规矩是家常,权谋才是人性本凉,而今她躺在金棺之中,往日种种,不管是真和善大度,亦或同他人一样精于心算,于现在的芷莘而言,都早已不再重要了。
行完叩首大礼,芷莘低垂眉目,眼尾余光一撇,便是她右侧手边比她早先进宫却位份相同的荣贵人马佳氏,她的双颊已经被冰寒的冷气吹的通红一片,垂着双眸,目光晦暗,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只能从她微白而微微颤抖的唇色看出,她似乎是在强忍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
皇帝有言,皇后大丧必见哀声,耳边响彻摊摊坠泣,却不知这其中有几人是真心哀伤,有几人是闻声无泪。
是夜,阖宫素白,宫墙深深,长街内苑静的可怕,宫灯幽悬深沉四暗,引人敬畏。
肃静昏暗的宫室内,芷莘正斜着身子椅在暖阁的塌上,手中捧着一件银灰色的狐皮小夹袄,细细地在上面穿针引线,面上带着浅淡的笑痕,是说不出的祥和与安静。
窗外冷风簌簌呜咽如诉,芷莘揉了揉干涩通红的眼睛,唤道:“尔枫,这灯太暗,再加一盏过来。”
“哎,来了。”
尔枫打了帘子走进,手里端着细描翠竹丹青灯罩的灯烛,轻放在炕案上。
芷莘往窗外瞥了一眼,问道:“你刚在外面干什么呢,听着乱哄哄的。”
“回主子,才刚佟妃那传出消息,因为皇后新丧哀戚太甚,心悸病发作,一时意识全无,传了好几位太医过来。”
尔枫小心地看着芷莘,问:“主子,咱们要不要过去瞧瞧?”
芷莘放下茶盏,哀戚太甚?如何哀戚?
佟妃佟佳氏和她一样出身名门,高贵非常,还是皇帝的亲表姐,其父更是内大臣佟国维,如此出身,却不得不在赫舍里氏之下,而如今上面那人已去,这哀戚是何而来?
芷莘笑了笑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怕是哀了皇上的哀,哪用得上她一个小小贵人去看。
想来,如今她与佟佳氏同居钟粹宫,想装做不知亦是不行。
芷莘起身捋了捋裙上的褶皱,道:“走吧,去瞧瞧。”
佟佳氏位妃居主殿,不止宫殿宽敞,陈设精致华贵,就连下面使唤的奴才婢女都比她多了一倍不止。
芷莘立在门口,尔枫正要为她掀开帘子,正好看到一个红衣宫装的小宫女打了帘子出来,一见是芷莘,便看似恭敬的请了个安,却并未请芷莘进去,只道:“惠贵人是来看我们主子的吧,不巧,我们主子娘娘身子不爽正要进药。”
阖宫的老人大概都知道,佟佳氏从小便是娇贵非常,不喜药味儿,若是有病又痛,宁愿承受针灸刺穴的痛,也不愿用口舌去尝那苦药汤子,喝起药来都会好一阵耍脾气。
芷莘自然也是知道的,她淡淡一笑,道:“无事,我等娘娘进了药膳再进去。”
小宫女正要说话,便有一位更为年长的宫女从里面走了出来,似乎是闻声而来,见了芷莘站在门外,便佯装呵斥起红装小宫女,“你也在娘娘身边一载有余了,怎的还这般不懂事,冻坏了惠贵人你担待的起吗。”
此女便是佟佳氏从佟家带进宫的陪嫁丫头,钟粹宫的大宫女,名唤令娥。
芷莘不动声色。眼下虽是连日来阴雨连绵,可倒也是人间六月天,岂有’冻坏了’这等厉害?
到真是会给人话听。
令娥便瞬间换了脸色,给芷莘打了帘子,主动让开身子,领她进入殿内,“惠贵人快请进,您大人大量,这些个丫头都是死脑筋,不懂得转弯。”
芷莘踏进内室,屋内甚是暖和,却一片沉静,一股子中药味与熏香气味的混合,熏的人难受。
“不请自来,给娘娘请安。”
芷莘跟着令娥,行礼后将带来的珍馐药草递给佟佳氏的侍女,道:“听闻娘娘身子不适?太医可来看过了?”
佟佳氏盖着被子倚在床头,面容微微发白,眼底青黑,眉心微蹙,带着明显的倦意,头发只用一根扁方松散的绾在脑后,唇上不知是刚吃了什么,泛着淡淡的粉红,趁着她比平日更加细白的脸色,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惹人怜爱三分。
佟佳氏一见芷莘进来,便招呼着她,娇声悦耳:“妹妹有心了,旧疾而已,吃几贴药歇几日便好了。”
语罢,便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芷莘忙上前为其抚背顺气,正好太医端着药碗进来,顺势接过药碗,“给我吧。”坐在床边亲手服侍佟佳氏进药。
佟佳氏面上谦和:“不用妹妹劳动,这里还有奴才呢,犯不着你亲自来做。”
口上虽如此说着,却坦然受芷莘的侍候。
芷莘笑的恬淡,轻声道:“娘娘心疼奴才便就快快好起来吧,如今这后宫之中当是得有个主事的人呢。”
“哦?妹妹眼下这话若是被万岁听了,咱俩怕明日就得提前去冷宫养老了。”
芷莘知晓她是在试探自己,也不急言语,轻捻着帕子捡了颗蜜桔恭敬地喂进佟佳氏口中。
芷莘一脸安分祥和,方道:“万岁爷这几日正于悲恸之中,过段时日用不着听人提醒,自个儿便会想起,彼时娘娘自是首当为重。”
佟佳氏许是被侍候的舒坦了,眉宇间不似刚才那般强挺着端庄,添上了一股子不耐和倦意,“本宫以为,妹妹平日里更与淑妃好些,皇上之前也是比较中意她的,难道本宫会错意了?”
佟佳氏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芷莘平日里与咸福宫的荣贵人走的较为亲近,想来,咸福宫主位是淑妃,关系也必不会差。
好歹是上辈子交涉了许多年,芷莘自是知道佟佳氏的脾性,她佯无奈道:“奴才同淑妃娘娘与其他姐妹一样,可是之前奴才做了什么惹得娘娘误会了?”
佟佳氏的目光悠悠地转在她一片坦然的脸上,启口直言道:“妹妹心窍玲珑,本宫自知不如,倘若妹妹真有心随了本宫,还要看日后你我姐妹相处如何。”
芷莘垂首,知她现在是不信任自己,可还是有想要拉拢自己的意思,日后必定还有诸多试探,眼下只有顺从方能让她稍减成见。
思及此,芷莘面上更是恭谨谦顺,“奴才不才,若能为娘娘分忧定当付一己之力,以报娘娘垂爱。”
佟佳氏凝视她片刻,后笑颜微展,“能得妹妹青眼也是本宫的意外之喜,太皇太后面前,妹妹比本宫得脸。”
“娘娘过誉了,太皇太后是看在五阿哥的面子上才对奴才有两分捎带,日后娘娘蒙宠也必会为圣上开枝散叶。”
这话里,三分事实,四分奉承,五分恭敬。
这那喇芷莘虽眼下只是一个贵人,但自初入宫至今几年,颇得玄烨宠爱,连生两子,一子承庆两岁早殇,二子保清眼下是除了新生皇后嫡子之外唯一平安长大的皇子。
天家重视子嗣,皇上先前四子皆殇,将来序齿之时,五阿哥必是皇长子无疑。
思此,佟佳氏凝视着芷莘的目光愈加渐浓,若得此一人在侧,可比一群无所出的嫔妃强上百倍不止。
芷莘将宫女呈上的茶水换了棠梨紫苏水,递给佟佳氏,垂首奉上:“娘娘刚服药怕是口中涩苦难去,这棠梨水清甜可口,且有清洁之效,娘娘用之漱口,唇齿间的药味儿会减轻许多。”
佟佳氏就着她的手,饮下一口漱了口,口中涩苦果然顿减不少,“嗯,这味儿甚好。”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芷莘,幽叹口气,慢道:“妹妹出身高贵,家世显赫,与先皇后一同入宫,连连诞育皇嗣,如今却仍是一个小小的贵人,本宫素日想着你的事,每每都会觉得你有委屈啊。”
芷莘忙福身含喏,道:“娘娘缪赞,奴才不曾委屈。”
佟佳氏见她一味垂首下礼,低眉恭敬的样子,终于慢慢露出了笑容,让令娥把她搀扶起来,拍着她的手背,软声道:“既是姐妹,别一口一个奴才,以后这后宫里,姐姐还有诸多地方要仰仗妹妹的帮助呢。”
“是,妾身定当为姐姐分忧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