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小时候一个夏日的夜,小小软软的她刚五岁,舒服地窝在骆晨纲的怀里,父女俩一起在小院里乘凉。她眨巴着水水幽黑的眼睛问他,“爸爸,为什么别的小孩有妈妈,我没有?”男人摸摸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阿笙的妈妈在远远的地方,挣钱为阿笙买很大很漂亮的房子住~阿笙可别怪妈妈,她很快就会来接咱们的~”小溱笙咬了咬肉乎乎的手指头,“可是阿笙不想要大房子…爸爸能告诉妈妈现在就回来么?我们一家牵着手去逛公园,像小馒头家那样,我看他每次笑的大门牙都要掉下来了呢~你说好不好?爸爸?”溱笙咯咯地笑着,她的父亲抱她的手紧了紧,声音有几不可闻的哽咽,
“好。”
可是妈妈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她从乡里转学到镇上的重点中学。那年,她十二岁。
她还梦到七岁时让父亲教自己学骑自行车。溱笙还很矮小,骆晨纲有力的大手稳稳按住车后架对她喊:“阿笙抓稳把手!别晃别晃!对对对,踩踏板,一直踩不要停,有爸爸在你身后,千万不要怕!”溱笙就觉得一点也不怕,她骑着骑着,越骑越觉得有劲。她在爸爸的女式自行车上摇摇摆摆地听到爸爸在后面几十米的地方大呼“阿笙!你学会啦~!”
那时他们穷。爸爸总是骑着他买来的二手女式自行车,去给别人打零工。阿笙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就老是去找隔壁的小馒头玩。那个白白圆圆,两颗大门牙闪闪发亮的小男孩,是她童年唯一的玩伴。
后来小馒头搬了家,孤独的溱笙也在慢慢长大。她学会了独自生活,变得日渐沉寂安静。她收拾屋子,买菜买米,给爸爸和自己做饭,俨然是个小家庭主妇。
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相濡以沫。
还梦到了什么?哦,是了。那次爸爸帮人推销干的好,得了小小一笔钱。骆晨纲很高兴,带着溱笙去了趟草原玩。
那是多么美丽的地方!青绿诱人的色彩一直流淌到地平线的那边,时隐时现的小起伏让她猝不及防。脚底柔和的触感传遍全身,忍不住随意一躺,青草特有的清香气息无处不在地萦绕。溱笙闭上眼,软而暖的风撩起她的发,像要带着她一起飞翔。天空湛蓝几欲透明,苍穹辽阔,让她惊喜到叹息。其间云卷云舒,纯白干净,是否有天使在云后舞蹈?她好像要醉在这里了!
这是清贫岁月里最刻骨铭心的幸福。
以后,还会再有吗?
她只知道,于思莲重新出现在她和父亲面前时,他们简单的生活就悄悄结束了。
又或者,只是暗藏许久的伤口重新裂开,再也难以愈合。
眼里看见的母亲是那么高贵美丽。她高高挽起的髻衬得她透出精明干练的气息,金丝边眼镜配她看上去温柔又坚毅的脸更有说不出的雅致。一身合适的职业女裙套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线条,修长的小腿,一尘不染的漆皮高跟鞋,已逐渐熟悉城镇生活溱笙看的明白,这个人,和她与父亲完全属于两个世界。
她于她,本就是陌生人。
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母亲,当她终于走到自己的身前,为何没有预期中的快乐与兴奋?
取而代之的,竟是隐隐的不安。
于思莲只微笑地对她说了句“你长这么大了”,就和父亲进了里屋。
关门的一刻,溱笙看到父亲的脸上有她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抹混合着痛苦、悲伤、激动的战栗,让她对他有刹那的陌生。
后来她的母亲又走了。她无所谓,反正已经习惯两个人的生活。不过偶尔她会回来看他们,给他们父女送些钱。父亲没有要过。她还给她带时尚的衣服,溱笙留下,却也从不曾穿。
后来父亲的话越来越少,整日去外头找临时工作,干到浑身脱力才回来。闲暇了就发呆,和溱笙也没有再像原来那么亲密无间。
溱笙试过向父亲打探,他和母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总是不例外地苦笑,摇摇头。
后来她不再探究。她变得很少笑,很少说话,很安静很安静。她只是作为父亲的臂膀,和他一起支撑这个小小的家。
溱笙的心底有她的坚强。她吃过苦,在学校从来不会娇气爱哭。她会做很多一般女孩不会做的事情。她虽然看上去冷淡,可别人让她帮忙她从不推辞。骆溱笙的眉眼间有种浅淡隐忍的清高感和威严感,容不得旁人轻视她,欺负她。事实也是如此,接触过她的人都很尊重她,佩服她。溱笙简单的衣掩不住她傲然如竹的身形,黑色的长裤更显她笔直的腿匀称好看。溱笙的皮肤很白,白净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瑕疵;引人注视的眼黑白分明,极为有神,看着它们,就能感受到一种安定的力量;玲珑的鼻,薄嘴唇,微抿起来,她看上去坚毅而执着,这不符年龄的成熟和自立让人为她感到心疼。卖菜的大婶、粮油店的叔伯、服装店的年轻阿姨、小卖部的爷爷,她认识居住在这条街上的几乎所有人,他们都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分明内敛,却仍然光芒四射的女孩。他们都无法真正接近她的内心,可他们愿意跟她做友善的同学或邻里,希望用一丝丝的热情去温暖她。
哪怕寂寞。哪怕清苦。哪怕平淡。骆溱笙和骆晨纲,原本可以生活的很好。
所有的所有,都因这无情的命运化成飞灰,如烟幻灭。
是梦么?她觉得自己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若现实残酷如斯,又为何要她醒转,独自面对未知的世界?
那儿只有她一个人,会害怕么?那儿空旷寂寥,会冷么?那儿,会让她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茫然无助么?
那起伏的,是一汪忧伤的泪水么?
那飘散的,是一卷悲哀的浮云么?
那千变万化的云与水沿着轮回的轨迹,静默无声地辗转生死。
随云水一起摇晃的,还有骆溱笙看不见尽头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