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人走了吗?”安安窝在江暮云怀里抽泣着问。
江暮云犹豫再三,想到男人说沈雪是故人之女,她对安安说:“叔叔不是坏人。妈妈以前做错事了,叔叔生妈妈的气。”
“那妈妈说对不起了吗?”安安渐渐停止哭泣。
“说了。”江暮云声音低低的,眼眶酸涩,胸口堵得慌。
“他原谅你了吗?”安安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
江暮云伸手盖住孩子的眼睛,将她搂进怀里:“他……她原谅我了。”一串眼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是的,她原谅她了,所以她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走出路口时秦浩宗对身后的人说:“孙海,你亲自盯在这儿,不要让她跑了。”
面庞瘦削的孙海答应一声隐入暗处,带金边眼镜的李勋跟随秦浩宗一起向城中村外面走去。
走出唐花坞,一辆奔驰MPV等候在博天大街路边,不待秦浩宗走近,司机提前打开车门,秦浩宗上车后李勋见车门关好才矮身坐进副驾驶位,车子无声向市中心驶去。
秦浩宗眼帘半闭半阖,手指习惯性的抚摸那颗鸽血红。他心中有些失望,当初一眼看见照片上的江暮云,恬静温柔的感觉像极了当年的沈艳,今晚当面见过才发现她与沈艳还是不同,虽然五官同样清秀,但是江暮云显然更坚强也更独立。如果沈艳能有江暮云一半的坚强和独立,她也不会……
秦浩宗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沉声交代李勋顺着江暮云这条线往下查,顺藤摸瓜,越深越好。
孩子哭累了很快睡去,江暮云拿着男人留下的名片迅速上网,查出来好几十个秦浩宗,其中一个是东华安保集团的老总。网上只有名字没有照片,不过男人举手投足带出的非凡气势,他说话时的命令语气,发怒时流露出的戾气,暗示他不但具有极高的社会地位而且经常深处危险和不确定性中,种种迹象显示这个秦浩宗就是东华安保的秦浩宗。
在江暮云认知里,安保是需要敬而远之的力量。如今安保老总秦浩宗来找沈雪了,她的第一个想法是走。她迅速收拾好重要的卡证、日常衣物,装了满满一箱子。拎着箱子下楼,院墙边停着一辆破旧桑塔纳,掀开车罩,把箱子扔进后备箱,返身上楼从床上抱起熟睡的安安,用毛毯包住,再次下楼。急匆匆的脚步在走到一楼时忽然顿住,院子里,那个应该跟随秦浩宗一起离开的年轻人正站在车旁冷冷地看着她。
“江大夫这么晚了打算去哪儿?”孙海英俊瘦削的面孔上半部分隐藏在黑暗中,只有嘴和下巴在灯光里。他单手拎出箱子,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到江暮云身前,放下箱子:“夜里不安全,江大夫最好呆在家里。”声音仿佛掺了冰碴。
江暮云站在原地,脸色惨白。秦浩宗派人监视她,他根本就不相信她说的话,她自以为是的拒绝和拖延,早就被他看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想要逃跑的勇气消散殆尽,全部力气仿佛被人一下子抽空。她动作迟缓的锁上卷帘门,用冰冷的卷帘门将更加危险的孙海隔离在外,江暮云这么做的时候带着浓浓的绝望,仿佛即将被判死刑的犯人。
重新安置好孩子,江暮云独自坐在黑暗里,那些被她尘封多年从不敢回想的往事被她从记忆深处拿出来,一帧一帧回放。三年的时间刻意的遗忘,可一幕一幕还是那么清晰。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无处流淌的泪水从指缝不断涌出。
遗忘未尝不是种幸福,她此生注定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幸福。
当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枯坐一夜的江暮云做出了一个决定。在城中村里像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躲了三年,该来的还是躲不掉。以秦浩宗的本事要想查清当年的事故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那两个人根本不会为她隐瞒真相。不管秦浩宗要求她做出何种赔偿,都是她应该承受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皆然。只是,在命运做出最终判决之前,她想要过一段属于自己的生活,是作为江暮云的生活,不是作为安安的养母的生活。
江暮云慢慢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慢慢拉开窗帘,连同那层白色纱帘。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把纱帘全部拉开,一同拉开的还有遮在她心头的那层布。
看了眼楼下,没发现昨晚那人,但她知道他肯定在附近,在一个她看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她的隐蔽之处。
打定主意之后的江暮云心情难得的平静,她像往常一样洗漱,她甚至把镜子上的灰擦干净了,镜子里的女人常年灰败的脸色终于透亮起来。八点钟,她带着孩子下楼,面容瘦削的年轻人迎面走来。
江暮云站着不动,孙海递给她两只电子手表,一个是粉色的一个是黑色的。江暮云看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是定位器。她面无表情的接过去,黑色的带在自己腕上,粉色的给孩子带上。
“妈妈,这是什么?”安安奇怪的问。
“手表电话。”孙海说。
安安眨着晶亮的眼睛看看孙海又看看江暮云,她记得妈妈说过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江暮云摸摸孩子的头发说:“这是叔叔送给咱们的,你一个妈妈一个。”
安安咧开粉嫩的小嘴笑了,拉着江暮云的手说:“妈妈快走,我要让果果看看。”
江暮云被孩子拽着小跑出巷弄。刘奶奶看见她,问她考虑的怎么样了,因为对方周末要出国一个月之后才回来,所以想请她今天晚上见面吃个便饭,问她愿不愿意。
江暮云这几年为了安安她一直不愿意相亲,如今她没有那些顾忌了,她也该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于是告诉刘奶奶她愿意见面。
下午四点,依然是那间巨大的办公室,充足的光线终于展示出它的全貌。办公室中间摆放着一组宽大的深棕色真皮沙发、一张同样色系的实木茶几。靠窗是巨大的实木老板桌,东面墙上挂着巨幅沁园春雪,西面墙上布置着八块显示屏,几乎铺满整面墙。
秦浩宗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他关掉显示器,伸手按下内线电话吩咐道:“李勋回来让他直接进来。”
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秦浩宗左右动了动脖子,双肩做了一套前后环绕,肌肉的痛涩感相比之前明显减轻了许多,江暮云的推拿技术确实高明,这么好的技术放在城中村有些屈才了。
李勋推开门进来,望着秦浩宗的背影面色沉重。
“说吧。”秦浩宗喜欢快事快办。
李勋望着秦浩宗,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口。秦浩宗没听到李勋的声音,他缓缓转身。多年相处,李勋的神色意味着他将听见一个他不喜欢的消息,他的表情凝重起来。
“老大,沈雪……没了。”李勋到底还是说出了口,让秦浩宗从他嘴里听见总比让他自己亲自看冰冷的文字好一点。
秦浩宗转过身,眼神凌厉。
李勋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沈雪于三年前在清河县卫生院死于难产,孩子被江文常和林薇收养,取名叫江念安,江文常和林薇就是江暮云的父母。江暮云的女儿其实是沈雪的女儿。”
李勋的话宛如当头一棒,让一向冷静自持的秦浩宗几乎愣在当场。他盯着李勋伸出手,李勋赶紧将材料递到他手里。偌大的办公室只有秦浩宗翻看材料的声音,安静得令人窒息。秦浩宗抽出沈雪的死亡证明,双眉紧锁,久久不语。
李勋见状悄悄离开,将办公室门关上,在总裁办门口对李倩招手,李倩走到门口问他什么事,李勋说大哥要一个人待会儿,不要让人去打扰他。李倩问发生什么事了,还要你特意嘱咐我一声。李勋看看四周,压低嗓音说:“沈雪没了。”
“啊?”李倩非常意外,她叹了口气,继而又撇了撇嘴想要说什么,还没张口李勋已经对她皱眉:“不该说的别瞎说。”
李倩顿时杏眼圆瞪:“敢这么跟我说话?胆儿肥了你?”
李勋笑笑,赶紧溜走。
秦浩宗缓缓坐下,这么轻飘飘的一页纸,这么几个硬邦邦的字,就宣告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完全消逝。他不愿相信沈雪真的死了,在他以为她还在与他怄气不愿意见他的时候,在他以为只要再给她几年时间长大了就会懂事的时候,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为沈雪创造优渥的生活环境让她下半生衣食无忧的时候,在他所有的计划刚刚开始实施的时候,沈雪没了,就像沈艳一样,不给他留出一点缓冲的时间。
秦浩宗紧闭双眼,头颅无力的向后靠去,眼前浮现的全是沈雪。沈艳临终时哀伤无助的沈雪;同他回来后倔强的不肯叫他叔叔,坚持叫他秦浩宗的沈雪;光着脚偷偷走到他背后,身后捂住他眼睛的沈雪;乌黑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嫣红柔软的嘴唇亲吻他的沈雪;捂着脸说她恨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他的沈雪……
夜幕降临,办公室复淹没如黑暗,秦浩宗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窗外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孤独又哀伤。
江暮云给两位患者拔完火罐后挂上停诊的牌子,去幼儿园接安安回家,做了晚饭让孩子自己吃,她则趁这个时间稍作打扮。中午时接到一个陌生短信,对方自称李富国,约她一起吃晚饭,江暮云回复“好”。
安安见江暮云换了一套湖青色的套裙,脸上化了妆,脚上穿着高跟鞋,眨着眼睛问:“妈妈,你要去哪里?”
江暮云说:“妈妈约了朋友吃晚饭。”
“好呀,妈妈我也要穿裙子。”安安快乐的说。
江暮云羞愧地站在镜子前,措辞良久后对安安说:“宝宝,今天妈妈不能带你去,你和刘奶奶玩儿一会好不好?”
“不带宝宝吗?”小孩儿惊讶的问,妈妈以前都是带着她一起出门,从未把她一个人丢下。
江暮云心中更加愧疚:“今天不行,你留在家里写作业,如果你都写完了,妈妈明天带你出去玩儿。”
“真的?”小孩儿刚因拒绝而失落,在听到出去玩之后眼睛顿时又亮了。
江暮云笑着点点她的小鼻子:“真的。”
为了照顾江暮云,李富国将约会地点定在博天路上的一家西餐厅。江暮云把安安送到米粉店后依约前去。
到餐厅门口刚好七点,李富国已经先一步到了,发短信告诉她他坐在进门靠窗第三个桌子。江暮云对着玻璃门理了理裙摆和头发,朝里面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穿浅蓝色POLO衫的男人正低头看菜单,头发蓬松浓密,鬓角整齐,看得出来刚做过发型。
江暮云走近,李富国刚好抬头,看见她后立刻站了起来:“你是江大夫吧,我是李富国。”李富国笑着伸出手,露出一口白牙。
江暮云发现他比照片上显得更精神些,笑起来的时候给人感觉亲切,不像照片上那么拘禁、僵硬。
江暮云抿嘴微笑,伸手与李富国握了一下:“你好,我是江暮云。”
两人坐下后李富国把菜单递给江暮云,说喜欢吃什么尽管点,江暮云点了一块牛排、一块鲜奶慕斯和一杯果汁,李富国又加了两个小食。
等菜的时候比较尴尬,李富国并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江暮云也不是开朗活泼的人,两人面对面坐着找不到话题,冷场持续半分多钟,最后李富国主动介绍起他的情况,说他现在做家具生意,经济条件还算过得去,父母身体健康,没有兄弟姐妹。
江暮云认真听,偶尔点头。
李富国说完自己又问江暮云,他问一句江暮云就答一句。最后李富国问了他最想问的,孩子的父亲在哪儿,为什么始乱终弃。
江暮云犹豫了,如果秦浩宗没出现,她会毫不犹豫的说孩子父亲出事故去世,两人没来得及结婚。这是她三年来一直使用的借口,不管大家信不信,至少都认为安安是她亲生女儿,这才是她真正要达到的目的。
可如今秦浩宗出现了,以他目前的行为风格推测,很快就会知道安安的身世,然后把安安抢走。她费尽心思以损害自身名誉为代价为安安打造的身世,很快就会被揭穿,她的心血只剩一场空。
她忽然有点恨秦浩宗。如果没有这个人该多好,她和安安继续过日子,虽然拮据虽然艰苦但是很满足。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就意识到自己又在犯错,她把造成这种局面的错误推到秦浩宗身上,其实真正的始作俑者是她江暮云,她才是不该存在的人。
过去三年,类似这样的想法出现过无数次,这种反复否定自己的做法带给她的是越来越深的沮丧和无奈,她需要一点肯定,哪怕是一个陌生人的一句话。
江暮云告诉李富国安安不是她亲生的,是她领养的。对邻居们说谎是不得已,她不想让安安知道自己是孤儿。
李富国疑惑,江暮云的年纪好像不符合国家规定的领养条件。江暮云解释说是三年前由她父母出面办理手续。
江暮云的话让李富国又惊又喜。领养这种事不可能瞎说,毕竟要有领养文件。他来之前以为和自己见面的是被男人始乱终弃的可怜女人,没想到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丽女人。李富国强忍住内心的高兴,说一个带孩子肯定特别辛苦,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