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国的话让江暮云眼眶湿润,她半低着头,手里轻轻转动透明的玻璃水杯。这三年她和安安相依为命,安安既是她的负担更是她的精神支柱,酸甜苦辣一言难尽。她不是喜欢自我标榜的人,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便说出来旁人也难以体会其中滋味,若说想要藉此寻求理解和帮助,李富国一句“你是个好人”已经让她心满意足,别的她不敢奢望。
服务员开始送餐,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低头吃东西,江暮云是。江暮云吃东西速度很快,她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开诊所,吃饭就跟打仗似的,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好在速度虽快但姿态文雅,并不丢人。她吃完牛排李富国才了一半,李富国见状也想加快动作,结果一着急喝汤时呛着了,“咳咳”直咳嗽。
江暮云让他别着急,慢慢吃,然后啜着果汁侧头看窗外的行人以免他难堪。吃过东西又聊了一会儿,说是聊天其实就是李富国问江暮云答。李富国还想继续深聊但是江暮云心里惦记孩子开始心不在焉。李富国知道她的情况起身结账,江暮云示意服务员把她没吃的蛋糕打包带走。
出了餐厅两人站在门口,李富国想开车送江暮云回家,江暮云说她住的地方街道太窄,车子不容易开进去。她说的是实情,听在李富国耳里却理解成她对他不太满意,不愿与他继续交往。李富国有些着急,直接说道:“暮云,我对你印象挺好的,你要是觉得我还行,咱们俩就认真相处吧。”他望着江暮云眼里充满期待。
江暮云第一次相亲,不知道见一次面就确定认真相处的速度算不算正常。相亲应该是什么节奏她不知道,成年人的爱情应该什么样她也不知道,她对李富国谈不上有什么感觉,“心动”这种程度的就不提了,连“聊得来”的感觉也没有,几乎是她和患者的相处模式,不同的是问答身份对调而已。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富国没能在第一时间等到江暮云的答复,眼里的光彩淡了下去,他又说:“你若是没想好也没关系,咱们先做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你家里要是有什么粗活重活尽管叫我,我身体好,厂子里还有十几个工人。”
李富国的话把江暮云逗笑了,她笑着点头说好,李富国这才走了。看着路虎远去,江暮云慢慢往回走。李富国在最后一刻表现出的大度和善解人意出乎她的意料,如果说今晚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在最后一分钟里她对李富国有了一个好印象,这份好印象让她对这场可能展开恋爱有了清洗的期待。“恋爱”这个词不由的让她想起那场自以为是的单恋。
江暮云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不到两个月父亲迎娶新妻子,又过了八个月她、有了妹妹林爱云。父亲的无情、继母的冷漠、妹妹的乖巧伶俐以及不知什么原因导致她过于肥胖的体重,她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缩的鹌鹑,自卑、孤独、敏感,这样的性格又越发不讨人喜欢,成了恶性循环。
家中的日子难过学校的生活也同样不好受。别的女孩子青春期像盛开的蔷薇丛,绽放得热热闹闹,蝶绕蜂环,收到的情书和贺卡能塞满一书包;江暮云的青春期却灰败得如一束苘麻,连牛羊都不屑一顾。
十二岁的江暮云身高一米六五,体重达到一百五十斤,在别人是宽大晃荡的校服在她却是裹在身上,那套校服一年四季都被她穿在身上,袖口和裤脚磨出毛边露出断了的线头,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蓝色变成灰蓝色,白色变成浅黄色,看上去脏兮兮的。因为胖,她的脸苍白浮肿,又长又密泛着油光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人的时候从刘海缝里望出去,视线落在对方脖子以下的某个位置,这个位置并不固定,可能是胸可能是腹可能是脚尖,但她的学习成绩倒是固定,始终在下游徘徊。初中三年加高中三年,江暮云始终是女生中的异类,经常被拿来做胡慧的陪衬,胡慧是女生中的另一个异类,却是男生们公认的梦中情人。
高二上学期,班里转学来了一个叫刘洋的男生,阳光、帅气、学习成绩特别好,是全年级女孩子偷偷喜欢的对象,她也不例外。有一次,她肚子痛请假没上体育课,刘洋打球崴了脚所以也没去。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忽然对她说,你们家世代中医,你以后肯定也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刘洋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她的双眼亮晶晶的,里面好像含有她期盼日久却未能接触的意味。她没时间想刘洋为什么知道她家世代中医,她的心跳得那么剧烈,震撼得仿若地动山摇。
她躲去卫生间里痛哭,那天是她十七岁生日。放学后她剪掉长发卖了500元钱,用那500元钱买个十二寸奶油蛋糕,坐在公园里和一群陌生的小孩子分着吃了。
江暮云不知道刘洋为什么会对她说那句话,那句话之于她,就像永夜尽头的一线曙光,就像溺水之人手边的浮木。当她红肿着眼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当她低着头回到教室耳朵却努力捕捉刘洋的声音时,当她剪掉养了十年的长发时,当她独自坐在公园吃生日蛋糕时,有些东西悄悄蜕变。
她忽然开始拼命学习,白天在教室学,晚上在宿舍借着窗外的路灯学,吃饭背书,走路也背书,她像傻子一样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遥不可及的目标拼命。她拼命三郎似的努力两年,掉了二十斤肥肉换来一张省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刘洋一个学校。
因为刘洋,她得以脱胎换骨,也因为刘洋她备受良心折磨。想起昨天收到的短信,江暮云心里一阵钝痛,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将堵在心口的又涩又苦的情绪压下去,加快步伐朝米粉店走去。
安安坐在米粉店门口玩布娃娃,抬头看见江暮云立刻跳下桌子,像一颗炮弹似的冲进她怀里。江暮云把蛋糕递给孩子,弯腰把她抱起来。
刘奶奶笑呵呵地问:“宝宝,乖,让奶奶和妈妈说两句话。”
宝宝在江暮云怀里扭扭屁股转过头去:“不嘛~”
刘奶奶抬手在她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小没良心的,有妈妈就不要奶奶了。”
小孩儿咯咯直笑,蹬蹬小腿,示意妈妈她要下去。江暮云知道她是想吃蛋糕了,就直接把她放在凳子上,自己坐在她身边,帮她把蛋糕盒子打开。
刘奶奶笑眯眯地问:“见了吗?你觉得怎么样?”
江暮云说:“还行,说好先做朋友。”
刘奶奶瞧着江暮云的神色,顺着她的话说:“先做朋友好,多了解了解,合适了再说处对象,不合适我再给你介绍别人。”
江暮云手里顺着安安的头发,抿嘴笑。安安用勺子挖出一块蛋糕送到江暮云嘴边,江暮云吃了,她又挖出一块送到刘奶奶嘴边,刘奶奶也吃了,第三口才是她自己。
回到家,江暮云问安安明天想去哪儿玩儿,安安说果果明天要和爸爸妈妈去野餐,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羡慕。
野餐吗?江暮云这才发觉自己竟从来没带安安出去野餐过。自从她开了诊所就没有周末了,因为周末总是患者最多的时候,能多挣点钱。她没有周末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却无意间剥夺了安安与妈妈过周末的乐趣,江暮云放下手里的家务活,走到安安身边半蹲下问:“安安想不想和妈妈去野餐?”
安安睁着大眼睛意外地问:“我们可以去吗?”
江暮云说:“咱们明天就去。”
“太好了!妈妈我爱你!”安安高兴地搂住江暮云的脖子,在她脸上印下一连串口水湿哒的吻,跳下椅子跑去给果果打电话,她迫不及待要和果果分享这个好消息。
江暮云看看捧着电话眉飞色舞的安安,眼角有些酸涩,心中难受。她是个没用的人,亏欠了女儿,也对不起沈雪。三年了她从未带安安去见过她,她自私的想让安安把她当亲生母亲。只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秦浩宗这么快就找到她,找到她也就找到了沈雪。
想起秦浩宗看安安的眼神,再想想照片上沈艳的长相,如果秦浩宗知道安安是沈雪的女儿,她直觉他不会让她继续抚养女儿,这段母女缘分不知道还剩下几天,江暮云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心疼。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去见见沈雪,告诉她自己虽然无能,但是她真心爱安安,她把安安当眼珠似的爱护了三年。
江暮云打定主意,走到门口,清了清嗓子,冲着院子和巷弄喊道:“我明天带安安去野餐。”喊完看着空荡荡的路面,没人,那个阻止她逃跑的瘦削年轻人没有出现,她转身回屋。
野餐要做大量准备工作,防潮垫,花露水,小毛毯……香蕉,安安爱吃,带上,黄桃酸奶,安安爱吃,带上;卤鸡爪,安安爱吃,从冰箱里拿出冻鸡爪准备现做;酱牛肉,安安爱吃,赶紧打电话问肉铺有没有鲜牛肉,麻烦他们送过来,一晚上就卤好了,火龙果……
孙海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吓了她一跳,手里的火龙果掉地上,滚到桌子下面。江暮云抚着快速跳动的心口看着孙海。
孙海问:“江大夫要出门?”
“嗯。”
“打算去哪儿?”
“清江县,清江卫生院。”
孙海点点头,走了。
江暮云闭了闭眼,弯腰捡起火龙果,就近坐下,深吸两口气,望着地面发了会儿怔,把手里摔软的果子吃了。
第二天七点半,江暮云把安安叫醒,母女俩吃过早饭坐上出租车前往清江县。安安听说能去郊区更加兴奋了,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一路上搂着江暮云问东问西,像只快乐的百灵鸟。
手机响,江暮云看了眼号码,知道是秦浩宗,她任由铃声响了一会才接通。
“到哪儿了?”男人磁性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问话依然直截了当。
江暮云沉默了几秒钟,终是认命的说:“刚上高速。”
“到了之后等我一会儿。”秦浩宗说。
面对秦浩宗的强势,江暮云无力反抗,只能以挂断电话的方式表达她的抗拒。她半靠在车窗上,被安安带动着产生的快乐心情消失殆尽,过了一会儿,她努力安慰自己,也许秦浩宗只是没事所以单纯的和她们一起野餐?只是这个理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车里,秦浩宗收起电话,低头看一眼手里的照片,是江暮云昨晚和李富国约会时的照片,有等餐时的,有吃饭时的,有在餐厅门口分别时的。照片里的男人身体前倾、眼神专注,显然对江暮云非常满意。至于江暮云,大半时间半垂着头,脸上表情淡淡的,不失礼貌但也没什么热情。
秦浩宗放下照片,手指习惯性的摩挲鸽血红。他昨晚没在自己的公寓休息,突然得知沈雪离世的消息让他心里难过,昨夜就去美景天城歇了一晚。早上接到孙海报告才知道江暮云要去清江卫生院,清江卫生院是沈雪生前停留的最后一站,他立刻叫人驱车前往。
十点半,江暮云进入清河县地界,远远能看见卫生院的牌子。清河卫生院位于清河县东郊区,主要是为解决附近五个村子的就医问题。卫生院有正式医生也有市院派来的援助医生,江暮云毕业后正式应聘到卫生院成为一名住院医师。
清河县是江市重要的育林基地,长着漫山遍野的各色树木。春雨过后,绿草茵茵,树木葱葱,空气里飘着森林般的气息。
江暮云把安安抱下车,小家伙早已等得不耐烦,两脚一沾地立刻跑起来。看着孩子在树林里快乐地奔跑,江暮云的心情再次轻快起来。
很快,一辆看起来很低调的奔驰商务车从远处驶来,秦浩宗来了。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江暮云心情极其复杂,面上却静如沉水。她把安安喊回身边。
一行三人从商务车下来,走在前面的是身高腿长的秦浩宗。安安记得他,仰头小声对江暮云说:“妈妈,是坏叔叔。”小孩儿眼圈泛红。
江暮云蹲下把孩子拥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乖,不怕,叔叔不会伤害安安。”
她努力安慰着孩子,可她自己的情绪是低落且抗拒的。孩子能敏感的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安安也不开心了,搂着江暮云,小脸贴在她的颈窝里。
秦浩宗带着李勋和孙海走到江暮云面前,站定。江暮云侧着脸眼睛看着旁边的草地,安安趴在她身上,只留给他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后脑勺。
秦浩宗望着不远处“清江卫生院”五个大字,脸色阴沉,嘴角下垂。突兀的跟来,直白的要求等他,此时望着卫生院又是如此表情,江暮云的心往下沉。明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只是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
秦浩宗的视线从卫生院收回,低头看着江暮云和安安,墨镜后的眼神愈显幽暗深邃。
江暮云抱着安安认命地等待。谁知秦浩宗忽然开口说:“你要去野餐?”
江暮云略感意外,她低低的“嗯”了一声。
“一起去。”秦浩宗说完拎起她放在地上的背包,率先往树林里走去,江暮云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秦浩宗走了两步停下,回头示意江暮云跟上。
她彻底被他弄糊涂了,不过她计划的野餐地点在另一个方向,她下意识用手指着东边,说:“那边。”
秦浩宗闻言折回来,说:“带路。”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暮云无奈,依言抱着孩子在前面带路,秦浩宗拎着包走在旁边。江暮云回头,看见与秦浩宗一同前来的那两个人没跟过来而是转身进了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