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问：“你想去哪自首？”
江暮云来江城这么多年，熟悉的地方除了读书的医科大和居住的塘花坞就只有儿童医院，其他地方几乎都没去过。她于是说：“去塘花坞。”
雨停了，乌云仍然聚集在半空，黑压压的，让人喘不上气。苏明远将车停在塘花坞路口，江暮云自行推开车门下车。苏明远皱着眉望着巷子里污水横流的路面，菜叶子、塑料袋、竹签子以及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各种垃圾，即便坐在车里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说：“公安局在哪儿，我开车送你过去。”
江暮云摇摇头，试图推门。苏明远早已将车窗和车门都锁住了，他若不放行她不可能出去。江暮云扭头看向他，苏明远说：“你告诉我公安局怎么走，我开车把你送到门口，不耽误你自首，行不行？”
江暮云收回手，又恢复成生无可恋的模样。苏明远在心中叹气，重新设置导航地点，一直将车开到塘花坞派出所门口。
江暮云从车里仰头望着庄严的国徽，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即将到来的审判她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一种“早该如此”的解脱。
苏明远解锁，江暮云推开车门赤着脚就要下车，苏明远见了赶紧喊住她，将自己脚上昂贵的手工皮鞋鞋脱下来递过去。江暮云脸色潮红，她又开始发烧了，但是不想让苏明远发现。这个人已经帮助她很多次了，大家萍水相逢，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她不能得寸进尺。
她看了看苏明远递过来的鞋，没有伸手。苏明远劝道：“万一路上有碎玻璃怎么办？”
江暮云摇头。以苏明远现在的财力和身份，他的鞋肯定不便宜，再说就算有玻璃碴又怎么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该来的跑不掉。她没有接他的鞋，推开门赤着脚下车，在苏明远复杂的视线注视下淌水走进派出所大门。
江暮云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派出所，接待民警吓一跳，认出是她后忙让她坐下，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江暮云说她是来自首的。民警疑惑地看了她两眼，问：“你犯了什么罪？”
“开车剐蹭了一名孕妇。”民警立刻认真起来，让她在桌前坐下，自己拿出记录本，问：
“姓名。”
“江暮云。”
“年龄。”
“二十九。”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剐蹭路人？”
“三年前在清江卫生院。”
“把经过详细说一遍。”
江暮云脸上露出痛苦悔恨的神色，她回忆着当年的事，把经过讲述出来。每往外说出一个字，她的心里就轻松一分。对面的民警一字不落地记录了她说的话，时不时打断她询问详情。当得知沈雪已经因难产死亡后，他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叫来旁边的民警帮他看着江暮云，自己拿着记录本起身往里去了。
江暮云低着头坐着，身体因为发烧微微颤抖。很快，民警回来带她去拘留室，发现她没穿鞋，就找了一双不知道谁的拖鞋给她。
拘留室是个四四方方的光秃秃的房间，没有窗户，没有桌椅，只有一张木板小床。她进去后就在木板床上躺下，衣服上的水很快就在木板上洇出一圈湿漉漉的痕迹。坚硬的木板隔着薄薄的血肉她硌得她骨头疼，身上的痛与她心里的痛苦和绝望相比不值一提。
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死了，哪还会在乎皮肉之痛。
大概一点钟左右，有位看上去面熟的女民警递给她一碗饭和一碗菜，她不想吃，一口没动。从昨晚到到现在，她几乎滴水未进，却是一点都不觉得饿。
又过了一会儿，送饭的女民警打开门站在门口问她：“江暮云你是不是怀孕了？”
江暮云没回答。
她又抬高声音问了一遍。
江暮云轻声说：“你就当我没怀吧。”
女民警摇摇头，走了。
江暮云继续昏昏沉沉地躺在木板床上，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也越来越冷。她努力全缩成一团，仍然止不住地发抖。拘留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女民警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江暮云”然后走进来，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探，立刻跑了出去。
很快，苏明远进来，二话不说将江暮云抱起来跑出派出所，坐上车直奔妇产医院。
江暮云高烧失去意识，完全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等她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她望着粉色的天花板良久，转头望着窗户。窗台上落着一只小麻雀，乌溜溜的眼睛，歪着头望向屋子里面。
江暮云和小麻雀对视，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江小姐，您醒了。”
江暮云把视线转过来，认出是苏家的保姆，但是不知道她怎么称呼，她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苏家保姆将手里的水杯放在桌子上，问：“您想喝点水吗？”
江暮云张开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想喝。”
病房门又一次被推开，苏明远从外面走进来。保姆见状轻手轻脚地离开，走之前把门关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江暮云声音沙哑
“你发高烧昏过去了。”苏明远说。
江暮云沉默着，过了一会儿，问：“我现在已经醒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不用，我为你办了取保候审。再说办案子要讲究证据，除了你说的情况，他们还要寻找死者家属询问。”
死者家属？据江暮云所知沈雪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母亲已经过世，要说家属就只剩老家的姥爷和舅舅了。
苏明远沉吟半晌，问：“我问一句不该问的，孩子父亲是秦总吗？”
江暮云抬起眼皮看了看他，不置可否。但是苏明远知道答案是肯定。
他又问：“他知道你怀孕了吗？”
江暮云沉默片刻后神情落寞地摇了摇头。苏明远又张了张嘴，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没有问出口。过了一会儿，输液瓶空了，江暮云伸手按铃叫护士拔针，并且对苏明远说：“我现在是可以回家还是要回派出所？”
“可以回家，但是不能离开江城，并且保证随传随到。”苏明远说。
江暮云点了点头：“我不跑，否则你的保证金就没了。苏总，您身上有零钱吗？借我一点号好吗？”
苏明远掏出钱包，拿出一沓百元纸币：“够吗？”
江暮云伸手抽出一张：“够了，打车回家用不了太多。”
苏明远说：“不用打车，我送你回去。”
江暮云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现在身无分文，能省一点是一点。”
江暮云的话让苏明远若有所思，他试探地问：“咱们回盛世豪庭？”
果然，江暮云摇摇头说：“不是盛世豪庭，是我自己的家，在塘花坞。”
“那秦先生……”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江暮云强作坚强，奈何她实在没有这个本事，脸上的哀伤全部落入苏明远眼里。
车子行驶到塘花坞路口，江暮云想下车，苏明远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直接开到门口，江暮云没和他客气。她在秦浩宗面总是前缩手缩脚，情绪激动的时候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但是面对比秦浩宗更加有钱有势的苏明远她反而放得开，一点都不把这位江城重量级的土豪当回事。同样奇怪的是苏明远在江暮云面前也很放得开，怎么舒坦怎么来，仿佛释放了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一个从不在白天出现的苏明远。
在她的帮助下苏明远一直把车开到江氏诊所巷子口。江暮云下车后就在刘奶奶的米粉店买米粉，苏明远见状递过去一张百元钞，说：“和她一样，加粉加肉，一起付账。”
江暮云听见说一起付账立刻补充道：“再装二十个鸡爪子。”
江暮云是真的饿了，刘奶奶烫米粉的时候她等不及自己拿起一根鸡爪啃，一个人吃不过瘾还递给苏明远一根，苏明远嫌弃地撇撇嘴，拒绝了她。
苏明远拎着两盒打包的米粉，江暮云啃着鸡爪子，两人一起回江氏诊所。
“这么又破又小又黑又潮的房子，也能住人？”苏明远在看清楚江暮云的客厅后不仅感慨，他的手指桌面上清清楚楚的划出一道痕，这么厚的灰，也不知道多久没住人了。
“我在这住了三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怀疑自己还是不是人。”江暮云说。自从走进派出所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后，压在心底多年的阴郁慢慢消散开去，江暮云的眼神明亮起来，不知不觉间说话也多了一丝活泼，何况桌子上正放着刘奶奶的米粉，加肉加粉加鸡爪的豪华套餐。食物的香味儿总是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随便用抹布擦了擦桌椅，打开牛肉粉盖子，浓香的牛肉味儿立刻窜进鼻子里。江暮云饿惨了，来不及去厨房拿筷子，直接捧碗喝了一口汤。
苏明远见了她饿死鬼一样的吃相直摇头，自行找到厨房，又找到筷桶，抽出两双。回到客厅，将其中一双递给江暮云，然后打开另一个打包盒，斯斯文文地吃起粉来。只不过对面坐着一个不顾吃相的女人，两分钟后苏明远的嘴里也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嗦粉声。
十分钟后，江暮云把最后一根米粉挑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汤，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对苏明远说：“我要睡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把打包盒带走，关好门。”
说完不理他，径自走向卧室。被子潮了，不过没关系睡一会儿就会被体温烘干的。她脱了外套钻进潮乎乎的被窝时安慰自己。
苏明远望着江暮云淡薄的背影，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他敲敲门，没等到里面人的回答，他又敲了一遍。
江暮云听见敲门声了，但是她不想说话，只想睡觉。
苏明远推开门，没有走进卧室，而是就站在门口，问：“他不想要孩子？”
江暮云不吱声。
苏明远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暮云翻了个身，后背对着门口的苏明远：“不知道。”
她不是在敷衍，她确实不知道。
苏明远望着在床上蜷成小小一团的江暮云，再打量一圈与贫民窟无异的屋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一直到他回到盛世豪庭坐进豪华的客厅，脑子里想起的仍然是在江暮云蜷缩的背影。
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仿佛以前在哪里见过。难道是在梦里？不，不是做梦。那场景太真实，肯定是以前见过。苏明远努力回想，越想越想不起来，太阳穴像被针扎了一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捂着头倒在沙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