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江暮云被饿醒了，她从冰箱里翻出以前给安安包的小馄饨，数出二十个，煮了满满一锅，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全吃光。吃饱饭洗了个澡，开始动手收拾屋子，把床单被罩都拆下来扔进洗衣机，拖地，擦拭家具……她干活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自己怀着身孕。
她已经不可能和秦浩宗结婚，这个曾经被她认为可以带来幸福的男人带给她的却是伤心、失望和屈辱。秦浩宗尽管去爱他的沈艳，他尽管去心痛他的沈雪，他尽管去养女人，他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
她为什么还要生下与她无关的男人的孩子？她看见孩子就会想起他、想起这些天的不堪。别的小孩是在父母和长辈的期盼中来到人世，在亲人的呵护下长大，她腹中的孩子一生下来就面临着亲妈不疼亲爸不爱的悲惨命运，这样的孩子不会快乐，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如果她对腹中的生命有一点点怜悯，就应该狠狠心送他走。
她对苏明远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确实不知道所以打算听天由命。如果这个孩子和她有缘自然能平安，否则她就算在床上躺成个废人也保不住胎，一切都交给老天爷吧。
忙忙碌碌一整天，傍晚时分江暮云出去买菜。因为傍晚的菜价便宜，她现在全部财产加起来不到五千元，必须掐着指头过日子。幸好房租已经及交过了否则她现在没法在江城落脚。
拎着两把已经打蔫的青菜回家，江暮云走累了，望着二十级台阶打怵，干脆坐在门诊前的台阶上休息。
“江暮云！”一个男人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江暮云扭头发现甬道路口竟然站着李富国，半年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李富国她内心百感交集。
“你富国，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来看看。你不知道吧，我隔几天就会来看一眼。”李富国说着走到门口，他的表情很奇怪，看着江暮云的眼神仿佛带着黏性，仿佛某种有壳软体动物分泌的黏液。
“你来看什么？”江暮云疑惑地问，转头四处打量，这里就是她租住的地方，以前用来开诊所，后来她搬去盛世豪庭诊所就停诊了。李富国来这里看什么，难道说他对她有很深的感情，来此睹物思人？江暮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
“听说你要和盛世豪庭那个男的结婚了，怎么又搬回来了？”他站在江暮云面前，不等她回答，一手指着台阶上的青菜，皮笑肉不笑的说，“这种隔夜菜卖不出去只有被扔进垃圾桶的份，我们家从来不吃，难道你们有钱人喜欢吃这个？”
江暮云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刚才生出的哪一点愧疚立刻消失无形。李富国还是那个李富国，呆板、自私、懦弱。
她不想再和他说话，拎起塑料袋，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身上楼。谁知李富国竟然跟在她后面，嘴里喋喋不休地说道：“我都听说了，你是个肇事逃逸的杀人犯，那个盛世豪庭的男人嫌弃你。”
江暮云又气又急，快步往楼上跑，李富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嘴里不依不饶地说：“嘿嘿嘿，让人白玩儿了几个月，说不要就不要了。”说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
江暮云气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拿钥匙开门，越着急越对不准钥匙孔，李富国已经来到她身后，伸手向她摸来，她又急又怕，终于在最后一刻打开门闪身进屋，反手想要关门，李富国好像预料到她的动作，提前一步按住房门。江暮云用力关门，李富国不让她关门，不仅不让她关门还打算挤进屋里去。江暮云吓得大声尖叫。
就在这时，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李富国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向后用力一拖。李富国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后背着地倒在地上。江暮云惊魂未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孙海。孙海并不说话，弯腰扛起李富国转身下楼。
江暮云扶在门上的手在颤抖，身体在颤抖，她忽然觉得自己腿上流过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大腿流到小腿。身为医生，她心里顿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她心惊胆战地低头一看，看见了红色的血。她眼前一黑，缓缓跪倒在地上。
楼下，李富国连滚带爬挣脱孙海的掌控，大声嚷嚷着：“杀人了！”孙海飞起一脚踢到他心窝上，他抱着胸口倒在地上，喊不出声来。
孙海低着头，冷冰冰地说：“深夜尾随女子回家，在门口强行入室，强奸未遂或者抢劫未遂。”
“你胡说，我和她是朋友。”李富国哼哼唧唧地说，胸口真疼，疼的他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我胡说？你一定不知道这里安装了多少个摄像头。”孙海气定神闲地说。摄像头是他亲自带人安装的，当初是为了监视江暮云，她搬走后没有立刻拆除，没想到竟然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幸好没拆，现在摄像头正连着秦浩宗的手机。
这时孙海手机响了，他刚听了两个字立刻变了脸色大变，飞一样跑上楼。很快就见他抱着江暮云小心翼翼地下楼，路过李富国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声音森森地说：“你最好现在就祈祷你们家祖上积德了，否则……”
李富国吓得往后挪动身体，他很快就看清江暮云小腿上流下的血，他慌了神，连连说：“不关我的事，我没碰她。不关我的事，我没碰她。”
孙海抱着江暮云坐上车直奔医院。同一时间秦浩宗扔下会议室里二十个高层管理人员，将开到一半的半年总结会交给财务总监，驱车直奔医院。路上，他一连打了四五个电话，确定孙海去的医院能安排最好的妇产科医生接诊。
医院里，江暮云闻着消毒水的气味，眼角流下两行清泪。她问大夫：“能保住孩子吗？”
被医院领导一个电话从家里叫回医院的大夫淡淡地问：“你想保住孩子吗？”
江暮云哭着说：“我不知道。”
大夫先是一怔，旋即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说：“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职，如果你根本不想承担这份职责，我建议你认真想想是不是要保住这个孩子，得不到母亲疼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凄惨的生命。”
大夫的话深深刺痛了江暮云的心。她喜欢孩子，毫无血缘关系的安安她都能爱逾生命，如今要面对的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她怎么忍得下心说“不要”。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我嫌弃罢了。她把自己感情和现实生活中的失败归咎到这个孩子身上，通过伤害她完成潜意识里的自虐。
大夫看着她瘦弱的脸颊和无神的双眼，拿起超声听心器放在她肚子上。
“咚，咚，咚。”
这是孩子的心跳声，他还活着。
江暮云又哭又笑，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
手术室外，秦浩宗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废了那个杂碎。”
孙海犹豫了一下，说：“大哥让我劝你不要再重蹈覆辙，当年沈雪……”
“闭嘴！”秦浩宗厉声打断他的话。
护士出来问：“谁是江暮云的家属？”
秦浩宗立刻迎上去：“我是。”
“这是意外告知书，家属签字。”
秦浩宗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各种危险，只想揪住护士的脖子问她这里到底是医院还是屠宰场，幸好一旁的孙海见他脸色不对及时拉住他，说：“都是这样的，二哥，医院都这样。”
秦浩宗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啪”一声扔下笔，抓起手机给院领导打电话，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住院处主任急匆匆地赶来。
住院部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有丰富的应对失智丈夫或者失智爸爸的经验，可是她见到秦浩宗后愣是没敢主动开口。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她以往见过的病人家属都不同，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她在他盛怒的注视下觉得自己后脖子直冒凉气。
从不爱说话的孙海不得不再次出面充当缓冲：“大夫，病人的情况是不是很危险，孩子能保住吗？”
住院部主任找回了自己的专业精神，说：“我已经问过了，病人现在情况稳定，应该没什么危险，不过她刚进来的时候情绪起伏太大，主治医生给她用了镇定剂。”
“你保证？”秦浩宗冷冷地问。
住院部主任一愣，没敢马上回话，想了想说：“我再进去看看。”
说完逃似的跑进手术室区。厚重的大门将秦浩宗挡在门外，看不见才更担心。他来回在门口踱步，忍不住狠狠地踢了墙壁一脚，对孙海说：“如果没事算他命大，否则……”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是孙海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说到做到，忍不住在心里祈祷江暮云母子平安。
一个小时后，护士、大夫和住院部主任一起推着移动手术床送江暮云出手术室。
秦浩宗立刻迎上去：“怎么样？”
住院部主任高兴地说：“没事，大人孩子都没事。”
秦浩宗仿佛随时准备杀人一样紧绷的脸缓和下来，孙海也跟着长舒一口气。
主治大夫冷冷地说：“系统显示她这个月已经进了三次医院，一次比一次严重，照这么发展下去，没人能保证下次不出问题。你若是真担心她，就不要总是让她进医院。医院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住院部主任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笑呵呵地安慰秦浩宗说：“杨大夫是我们医院最好的产科大夫，她说没事肯定没事。”
杨大夫白了住院部主任一眼，转身回去了。
杨大夫的话说得难听，偏偏秦浩宗都听进去了，觉得比住院部主任安慰的话好听多了。得知母子平安后他恢复了正常的风度和仪态，彬彬有礼地谢过住院部主任，说日后有机会再道谢，然后亲自和护士一起推江暮云进病房。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暮云，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如果不是苏明远通知他，他根本不知道她怀孕了，想起那天早上她说有话要告诉他，他却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她就那样跑进大雨里，她当时已经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了吧。
苏明远还说她去公安局自首，她明知道自己有身孕还这么做，一定是故意的。秦浩宗想着，只觉得一阵阵后怕。
他发现江暮云眼皮开始频繁眨动，他起身交代梅姐仔细照看，自己则在江暮云醒来前离去。
江暮云清醒后看见梅姐在并没有觉得意外，先是孙海后是梅姐，她不愿意去深想。她不是个杀伐决断的人，只要她做出的决定必然是深思熟虑下定决心，不轻易下决心的人一旦下决心就会百折不挠。
江暮云借着梅姐递过来的勺子喝了点水，问谁在照顾安安。梅姐说她也不知道，秦先生安排好了。江暮云听后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梅姐见状想起秦浩宗的交代，一边用湿毛巾替她擦脸，一边轻声细语地劝她，说孩子是女人的指望，有了孩子才有依靠，让她好好养身体，把孩子生下来。
“秦先生特别担心你……”梅姐说。
江暮云出口打断她：“别说了。”
她不想听。
她将手虚虚放在小腹上，“孩子，这个世界既有温暖和快乐，也充满了艰难和困苦，你真的想要体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