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菰裹着一身破衫褴褛蹲在天桥上,蓬头垢面,只露着一双湿漉漉的明眸,局促不安的环顾四周。
她也不知怎的了就在这儿了,放眼望去,大厦林立如山体,人群熙攘如蜂巢,车流涌动如河川。
满目皆是喧闹繁华,给予她最深的感触却是冰冷而陌生的质感。
然而当断断续续有人路过,停下步伐递给她各色纸币时,她又莫名的感受到了些许稍纵即逝的暖意。
从皓日当空至暮霭沉沉,她如一尊雕像岿然不动。终于在夜色笼罩之前,有一人停下脚步,蹲在她面前,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
丝丝缕缕的热气弥漫开来,小菰那份稍纵即逝的暖意化为实质,让她觉着这深秋初寒的瑟瑟夜风也温和了几分。
她抬眸,头戴鸭舌帽面带口罩只露着一双深邃明亮眼睛的陌生少年刚好把盛着热水的纸杯塞到她手里。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开口,风轻云淡的宁静流淌在彼此之间。
小菰握着纸水杯,缓慢的举起喝了一口,温热的水入喉而过。她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一些,一杯喝完,她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把抓住对面陌生少年的手,“人类,我还要喝!”沙哑的嗓音如沙漠中许久没有喝水的旅人,包含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热切期待。
少年还未来得及错开身,就被她一把抓住手腕,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后退几步,直接臀部着地。“人类?这是什么措辞称呼,”他惊奇的看着这个“流浪者”直呼不解。但是,倒也没嫌弃责怪她,径直站起身,也顺势拉起因他跌倒正不知所措半跪在地上的狼狈身影。
“人类,你本来就是个人类,”小菰对于他的疑惑不解不予理置,注意力全然只在手中这个薄薄立体的纸水杯,里面已空空如也。温热的水在第二口就被她喝完了。“水!热的水!”她重复着,再次想要上前抓住了少年的手。
但是少年却以极快的速度背过身去,只说了一句“跟我来,”然后领着她往志愿者活动的临时点走去。
天边最后一片玫瑰金的暮霭落入夜色,黑夜降临。而这座城市的喧嚣不止,灯火璀璨的盛景上演。却不知那灯火阑珊处,可有归人。
昏暗路灯,月朗星稀,树影婆娑。屋前摇椅轻晃,复古留声机里京剧完美的戏腔从屋里流淌出来。
南长至躺在摇椅上,心中郁结难舒,以至于他难得一见的失眠了。自双亲离世,他独居多年,猛然居处多了个俏生生的“女孩”。搁谁谁都不自在,更何况还是位“祖宗”级别的存在。
说好的七十二小时才醒呢,他到家歇息不过十分钟,那位就苏醒了。然后一脸嫌弃,贬低他的住处,威胁他的人身安全,使唤他如奴仆,完全另外一副模样。
“吾乃荒古大妖,汝一个小小忘川使想以下犯上吗?”“吾当年风恬月朗的时候,忘川九州皆尊一声上君,若不是葸汀那个伪君子,吾怎会被巨神所罚,如今呢,这性子多少跋扈专横了些,望汝多担待点。”
自说其话又自圆其说,荒古遗族是否多是这个性子,还是这位废神的混乱记忆作祟。南长至不得而知,只知这位废神当真是对某位“葸汀”神明恨之入骨,又爱之深沉。
从她絮絮叨叨的恩怨里,南长至用时下最流行的词概括大抵就是“相爱相杀”四个字。
废神糸靥像个精力十足的“熊孩子”,不知疲倦。使唤烦了忘川使,就把人撇至一旁。自己在屋里时而端详这个,时而打量那个,她对屋里所有或现代化或复古的陈设摆件都倍感新奇。直到无意间触碰了角落里静置的留声机。精致冷艳的唱腔,直抵心扉,她突然愣住了。
南长至见状,只当她没听过京剧,觉着新鲜。见她难得安静,便转身往院子里走去。然而他却不知,他转身的一瞬间,废神糸靥凝视着留声机顷刻之间一滴泪滚落下来,连同她那一句“葸汀,匆匆亿万岁月,吾终觅得了汝的踪迹……”如梦魇般的呓语,昙花一现。
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必然,所有必然又都是注定。
而有些相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重逢;有些相遇,却是一场适逢其时的恩赐。
榴月大抵从未见过如小菰一般的女孩子,如此神奇又憨傻。即便他的生活圈格外的狭小,但也没有听说过水就是一个人的主食,闻所未闻。
关爱城市流浪者志愿者活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小菰坐在椅子上,对色香俱全的饭菜弃之如敝屣,一个人喝完了半桶纯净水。然后,大呼过瘾,直言她已经饱了。
榴月和其他几个志愿者,从目瞪口呆到镇定自若,真正刷新了世界观。他们作为关爱城市流浪者活动的志愿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过各种奇葩的流浪者,却也从没有见过这么一位清新脱俗的流浪者,简直闻所未闻!
小菰“喝足”后,心满意足伸个懒腰。依旧是那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不经意间展露的明眸皓齿意外的惊艳。她直直地盯着最先遇见的少年,忽而悲悯一笑,“人类,愿汝安康,愿汝所愿。”几字箴言,如雁过无痕。
昏黄灯光下,榴月过于瘦弱的身姿,挺拔如松。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把他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他仿若未闻那几字。又或许他听得多了相似的字眼。
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不能见日光,还要时而饱受各种疼痛感,烧灼、针刺、或瘙痒。他也许是个所有疼痛的集结体。即便如此,他也努力的活着,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
安康,是父母给他的名,可他不喜欢。明明就不是个安康的人,所以他给自己取名榴月。
榴月,“五月榴花照眼明”,他出生的月份。时至仲夏,石榴花盛开,日光正好,他却不能沐浴一丝一缕。他想,那是此生遗憾。所以,他叫言榴月,不是言安康。
“你叫什么,”榴月突然问,递上干净的热毛巾,示意她擦擦脸。却见对方无动于衷,再次注意力转移到了空纸杯上。这次,空纸杯被她完全捏变了形,从左手抛之右手,来回抛之。
“小菰,”小菰玩着“新游戏”,抽空看了一眼少年,大方告诉了他名字。却不想少年又问她“你的家人呢?”“你有住的地方吗?”“你需要什么帮助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她有些烦了,除了第一个问题,后面她统统拒绝回答。
榴月摊摊手,表示无可奈何,其他几位志愿者同样无可奈何。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典型的“一问三不知”,总不能再把人赶至天桥上吧。
正当几人无计可施的时候,回过神来发现,那个流浪者已经不知所踪。
漆黑的夜,凉风飕飕,凭空消失的人,如同一个怪诞不经鬼故事情节。
几人只觉惊悚万分,唯独榴月,心存疑虑。他总觉着,他和她还会再见。
这次相遇,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