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猴一族天生爱群行,相爱而居,相聚而生,相赴而死。十华禺却是个特例,偏爱独行。
所以,世间才有禺禺,忘川使由禺禺而选。
禺禺还是十华禺的时候,忘川河奔涌不息,是世间所有生灵的归途。那时,以忘川河分割荒古大地,忘川九州由此而来。
而如今,自忘川河干涸,曾经的荒古大地筑起了四方八面的往生门,指引生灵往生轮回。
忘川九州已是昨日梦境,往生门盘踞四方八面,汇聚成忘川冥府。世间生灵轮回依旧源于此处,唯独摒弃了神明。
神明庇佑世间生灵,在不死不灭和消失殆尽之间徘徊,唯独不入轮回。
禺禺化为一只黑色鹧鸪停在南长至屋前的雪松树上,这种即便入冬依旧繁茂的树木,完全遮挡了他的身影。
他轻瞥了一眼树下心绪不宁的南长至,微微颌首,目光犀利直透屋顶,抵达屋里的糸靥身上。看到对方一副似乎陷入了某段记忆的魔怔模样,突然心口一窒,浑身片刻僵硬无力。
人类尚且可以祈愿神明。可是,生而为神,神又该向谁祈愿。
并非每个废神,都是自主剥离神格。也有如糸靥一样,神格无意识丧失,就像被偷走一般。
曾经的荒古巨妖,一方山神。如今俨然成了一个“人格分裂症”人类。
禺禺情绪多少有些细微波动,随后便让树下南长至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禺禺阁下,别来无恙,”南长至起身,抬眸间,禺禺已飞落至他身前的路灯上。
融入夜色的细小身姿,只一双碧色的瞳仁,熠熠生辉,比之上空星月,还要夺目惑人。
“别来无恙,南长至,”黑色鹧鸪口吐人言,此景一如南长至初见禺禺化身的那只口吐人言的黑色小猫。
南长至对禺禺的来访,出乎意料。对他千变万化的拟态化身,虽然早有耳闻,但是实际见到还是颇感惊讶。
“南长至,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假,尽情享受吧。”禺禺开门见山,直接告诉他此次来意。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却让南长至听出了几分不怀好意,莫名领会到了禺禺对他语焉不详的深深恶意。他忽然心照不宣,指了指屋里的某位,郑重其事地说,“禺禺阁下,这并不是我的本职工作!”
“呵呵,”禺禺闻言,难得破颜一笑,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笑声里颇有几分畅快淋漓的痛快。然后他又收敛所有情绪波动,碧瞳越过夜色直视着南长至,“她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废神,神格犹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神格犹在,却是废神状态。就像一个严格意义上已宣布死亡的人,却依旧顶着一副腐朽的皮囊活在人世。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这明明是诈尸”。
南长至神色凝重,半晌未语。深感这其中已经不是他这个小小忘川使能随意窥探一二的了。
“神明明明也只是世间生灵之一,却被忘川摒弃,你知道为何吗?”禺禺忽而展翅高飞,凌于半空,头顶是那轮清冷明月,垂目间是一派繁华景象的大地,他的声音空寂而麻木,像来自远方的绝望的叹息。
南长至缄默无言,只是低头看着青石铺就的路面上那随风婆娑起舞的树影。他想,也许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斑驳光影交错里,糸靥一身枯寂行来。突然就觉得,束缚,必是有什么束缚了神明,不能自己罢了。
这夜渐渐深沉,远处,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榴月却不知,某个再次现身的“流浪者”尾随了他一路,直至他的住处。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不进这昏暗的屋子,因为那厚重如墙壁的窗帘,摒弃一切的日光。
榴月醒来第一时间就发现不对劲,他的房间里有陌生人的气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室内灯随之亮起,房间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眉眼如画的少女,一身古风样式的绿衣天真烂漫,就那样俏生生的坐在他的书桌边,微微一笑时的明眸皓齿如此熟悉。
榴月一眼便认出她就是昨晚遇见的那个突然消失不见的蓬头垢面的流浪者,即便她洗尽铅华的模样,如泼墨山水画里走出的美人。他还是一眼认出了。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榴月惊呼不已,出于本能反应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明亮的环境里,如果没有任何遮掩,他的“秘密”将暴露无遗。
“只是皮囊丑些,你如果介意的话,就躲着吧!”小菰微笑调侃着。
“你知道什么?”榴月探出头来,怒斥道。没有鸭舌帽和口罩,他的面部全部暴露出来,那张脸遍布线状萎缩性瘢痕,咋一看丑陋无比。他勾唇冷笑牵扯着脸上的痂痕,更显得狰狞可怖。
“皮囊而已,我见过更丑陋狰狞的。”小菰无所谓的说。
“呵呵,”榴月怒极反笑,极其厌恶的瞥了一眼,和面部如出一辙的自己手背上的丑陋模样。他摩挲着那些丑陋痂痕,想起全身各处或黑色厚痂或奇异的线状结痂。他不禁苦笑,皮囊而已,是啊,只是皮囊丑些!
他深吸一口气,抬眸,却见那少女笑靥如花跳下书桌,几步走近他,“人类,愿汝所愿。”又是这一句,他正纳闷不解时,少女已坐在了床尾沙发上,侧身一卧,半撑脑袋,不假思索地端详着他,然后再次开口的说话方式,严重偏离了正常人的思维轨道。
“只有强烈到震动山川河流的祈愿之力,神明才会被召唤出现哦。少年,是你召唤了我!”小菰像一只慵懒的猫舒展着肩背,她半挽的乌黑长发如海藻般散落在白色床尾沙发上,明眸善睐,神情恬淡。
然而在榴月看来,再好看的姑娘,也经不住中二病发作毁灭形象。女神和女神经,也只是一字之差。他目光冷冽斜睨着“女神经”,漠然地说,“根据《刑法》第245条规定:非法搜查他人身体、住宅,或者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而你,非法侵入我的住宅,已经构成了私闯民宅罪。你明白吗?”
“哦,”小菰对他突然冷漠无情的眼神和声声入耳的指责,视若无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榴月忽而扶额,无力叹息一声,理了理他的翻领家居服,掀被下床,直接开门,“请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立刻马上,否则,我会报警!”语气之强硬,态度之生冷,他的不满情绪显然已经达到了高峰。
“少年,惹怒神明的下场,你一定不想尝试。”随着小菰不咸不淡的尾音落下,榴月只觉脚下地板顷刻崩塌,下一刻便仿佛置身深海,那种无处不在的窒息和绝望席卷而来,充斥着他所有的感知。死亡如此临近,即便是他从小如影随行的卟啉病发作,他也未曾如此静距离接触到死亡。这一刻,他深刻意识到了,所谓神明,也许真的存在。
当敬畏之心由然而生之时,榴月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他瘫倒在地上,冷汗淋漓,虚喘着粗气,那张因病饱经沧桑的面容上是依稀可辨的苍白如雪,他近乎惊悚的看着前一秒因中二病被他定义的“女神经”,后一秒就逆袭真正“女神”的某位。
小菰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微微一笑,明眸皓齿依旧惊艳绝伦,“吾从深渊而来,几乎耗尽神力,是汝的施舍,让吾立足于人间,少年,愿汝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