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其中以草木之灵见长。而草木之灵又以神木为最。
世间有神木,神木有灵,乏指寻木。寻木之灵,即便在荒古时期也是鲜少现世。后荒古结束,寻木之灵更是无迹可寻。就连筑建归隅谷的那株寻木,也不过是荒古遗物,无木灵,是一株残木。
所以,归隅谷消散的是那么容易。人为因素的影响,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这道理,南长至知,荒狁也知。只是后者行事过于偏激了一些。
秋忻瘫倒在地上,身躯动弹不得,意识却一直是清醒状态。他想起一个小时以前,突然降临在他院子里的男人。风华绝代却又带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那一刻,他如梦初醒般惶然无措。所谓神明,一直存在于秋氏一族的记忆里。神明所嘱托的镇神香,他们花费数代研制又参透。可心无畏惧,又何尝不是未见畏惧呢。当真正的神明威严抵达心头时,方知,秋氏一族引以为傲蹉跎数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如蜉蝣撼树一般的无知行为。
“其实论担责,秋氏一族才是最自不量力的那一个吧。”荒狁悠闲地打量着手中那朵黑色花蕊,人间的茶花之貌,却是极致的黑暗之色。他真是挺赞叹的,这花的培育,绝对耗费了数年心血。秋氏一族立志于此的决心,则更教他感慨。或许,神明与人类的根本差异就在此吧。子嗣和后裔,同是一脉相承,但真正继承其意志并为之付出行动的却多是前者。
南长至始终神色如常,在看到荒狁嘴角那浅淡的讥笑,视线忽而向下偏移。他望向地上,那老者已然翻过身坐了起来。虽是有些狼狈,但显然荒狁并没有给其什么致命伤。否则凭那副佝偻苍老的身躯也不可能自行爬了起来。他凝视着老者浑浊的双眼,直言道,“为何这样做呢?”
“呵,人类染指神明之物,自然要付出代价。”秋忻自嘲的开口,沙哑不可闻的苍老声音。整个人呆坐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一棵腐朽的木头。他环顾着周遭那些夜幕下却越发深暗的繁花,凄然一笑,“这明明是秋氏一族的诅咒啊,我们却以为是天赐,哈哈哈哈······”
他笑着,一声又一声的大笑,像黑夜里的桀桀鬼笑。当他的最后的尾音落下时,人也随之轰然到地。他好像死了,双目圆睁,嘴角僵硬着笑,呼吸俨然微弱不可闻。
“他要死了······”南长至轻声道,他见过太多弥留之际的人们,死不瞑目者也不在少数。可唯有眼前这老者让他有些触目惊心,悔恨交织的亡魂会迷失方向,即便是归兮符有时也强留不住。而这老者似乎也不需要归兮符了。
因为下一刻,荒狁一道白焰就袭向老者的身躯。白焰升腾起,老者的身躯随之变成一缕青烟消散在白焰里。随后白焰如一只小兽掠向周遭的黑色花蕊。
夜色里燃起火焰,亮如白昼,却稍纵即逝。待一切归于平静时,荒狁手中那朵黑色花蕊不知何时已然变成那块黑色匾额,南长至下意识就皱起了眉,“你要毁了根基吗?”
“根基?他秋氏可不配!”荒狁嘲笑道,眉眼冷冽。红衣在越发浓郁的夜色里也染上了暗色,唯有那银丝无风自动肆虐在空中。
南长至看向他,目光逐渐幽深。半晌,他才说,“苦难常与痛苦相伴,痛苦之后的大彻大悟才是承受苦难的意义。苦难之神,便是如此吗?”
“信仰之木重塑神格,殊不知那是另一面。南南,你当日赋予我重塑神格的资格,今日就该承受我的黑暗面。”荒狁说完这一句,身影已掠向远方。他凌于半空中,衣袂染上月光色,便又成了紫衣风华的荒狁。
天穹一轮弯月,月下一神祇,风华无双。来这人间,不过是叙旧。
“你不该提这过往,”南长至垂眸间低喃,须臾后抬头望向荒狁时,那眼中有追忆亦有无奈更有忧思。他与荒狁,本就是一段“孽缘”。片刻以后,他收敛神色,沉声道,“秋氏一族是最初人类祭祀嫦曦的末裔,是曾经最接近神明的人类。那块匾额,你无权收回。”
“莫要提嫦曦!他秋氏既姓秋,又与嫦曦一族有何干系!”荒狁呵斥道,他捏紧了手中匾额的边缘。明明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毁掉的破木头,他却始终无法用力致其破碎。许久,他突然就把匾额用力扔向南长至,“忘川之木应归忘川,我的确无权收回。但是,你,同样无权承接这匾额。”他说完,身影就随之消失。
南长至接过匾额的那双手顷刻之间就被烫成了通红,如握着一块刚出炉的赤红玄铁一般。然而他也只是视若无睹的苦笑一声,“果然还是人类之躯,即便木脉之力在觉醒,也不足以支撑这神木呀!”
“既然无法承接,有何必伸手呢?”清冷的声音响彻在南长至的耳畔时,他手中那块赤黑匾额已被一双纤细如白瓷的手接过。他侧目而视,竟是许久未见的夫诸。
夫诸眸光沉静如水,他审视着手中这块半臂长一手宽的赤黑无字匾额。手托之处,明显感受到体内神力被这匾额影响着,隐有躁动却又半刻即止,待半刻后又重复。他不禁诧异,然后转眸就迎上南长至略微忧虑的目光,恍然道,“这匾额里,有柱神木的碎片吧。”
“嗯,”南长至点头,摆摆手上的炙热。他还真是鲜少有这么深刻的疼痛感,似乎任职忘川使以后,平常人类的感知就随之湮灭了。而今,拜这木头所赐,倒是难得感知了疼痛。他轻叹了一口气,才瞥向夫诸,“你怎会在此?”
“路过,”夫诸答得敷衍,他的注意力完全在手中那块藏有柱神木碎片的匾额上。
南长至耸肩,有些好笑。夫诸之举,他完全能理解。身为司春之神,承袭的是木灵之力,对神木的迷崇是其他神明所无法理解和明白的。
月色静谧,夫诸回过神来的时候。南长至已经坐在一侧台阶上,他双臂随意的搭在膝盖上,脸上的表情飘渺而恍惚,似乎陷入某段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