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岩借着眼角余光，斜瞥了林澹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似乎仔细在听李大亮的分析，又似乎充耳不闻，心想他倒是稳得住。
李大亮和林澹都是上任大龙头南至的徒弟，但如今在魁门的地位与境况，却有些微妙。
按照魁门内部的排序，内五堂与外六口之间，虽无明确的隶属关系，但自本门开立以来，担任内五堂堂主之人，一般都是从担任过外六口法师的人中选拔。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内五堂高于外六口。
也就是说，林澹的地位要高于李大亮。
但这种地位的高低，似乎又不完全取决于选拔的顺序。
事实是，李大亮由于深得现任大龙头关大海的信任，却似乎比林澹的日子要好过得多。
在处置很多机密事情时，关大海习惯会先挑选少数几人，一起商议，待有了基本的主张，再召集内五堂、外六口的各位头领，一起合议。
合议的地点，一般都是在关大海在“西罨幽谷”内的住所密室。
西罨幽谷位于游仙郡仙居山深处，四周危山环抱，巨石筑顶，密不透风，形势十分险要，历来是魁门总部所在，只有一条清奇险峻的峡谷与外界相连。
西罨幽谷内，既有先天造就的神奇山洞，也有后天建造的精美房屋，更有天然灵秀的山峰、清泉，连绵不绝的果园、林木，还有成片的梯田和平地，既隐秘，又富饶。
被关大海挑选的少数几人中，近年常有李大亮，但从无林澹。
当然，如果是在五年以前，南至在世并担任大龙头的时候，林澹与李大亮的角色，与现在却是截然相反。
同是南至的徒弟，而且南至对李大亮也十分关照，颇为器重，但他更加信任和喜爱林澹。对于这一点，魁门众头领心里一清二楚。
那时的关大海，虽然担任魁门二龙头的职位，并也是大家公认的大龙头继承人，但受南至信任的程度，可能还不及林澹。
这或多或少，导致林澹现在的位置比较尴尬。
那么，为什么南至非常信任林澹，刻意栽培林澹，而关大海却仍被大家公认为南至的继承人呢？
这或许不符合南至的意愿，却是南至以大龙头之尊，也无法撼动的结果。
南至不是不想撼动，也不是没有去撼动。他一心栽培林澹，就是这种撼动的尝试。
只不过，关大海的背景实在是太硬。
关大海的祖上，与魁门有着不解之缘，曾为魁门立下了无数功勋。
其中最有名的一件功劳，是一百多年前他的一个祖上所立。古老相传，那一次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等于挽救了魁门的命运，等于让魁门重生。
事情的原委十分复杂，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后边书中还会介绍，此处暂且不提。
自那以后，关家一举超越了其他对于魁门也有功劳的人，在魁门迭代身居高位。
四代之内，出了两个大龙头。还有不少关家子弟担任过二龙头、内五堂堂主、外六口法师。至于担任分舵的舵主，就更加不胜枚举。
关大海的曾祖关元和，也就是当年立过大功之人，后来担任了大龙头。
关大海的爷爷关千牛，继关元和之位，继续担任大龙头。
关大海的父亲关明上，若不是在青云堂堂主任上病故，壮年早逝，很可能后来也会做到大龙头。
所以在关千牛之后，由南至出任了大龙头。
而在南至去世以后，关家的嫡系长男关大海，顺理成章出任了大龙头。
关大海本名关十道。他父亲关明上除了正妻之外，纳了很多小妾，生子甚多。其中男丁十个，从关一道开始取名，直至关十道。
南至担任大龙头时，关十道担任了二龙头。
关十道继任大龙头不久，某天，对众人说，亡父托梦，令自己改名关大海。
为此，他办了一个盛大的改名仪式，令魁门内五堂、外六口和所有分舵舵主参加，同时邀请了很多江湖上的朋友出席，以此昭告世人。
关大海有一个儿子，还有很多女儿。
儿子本已成年，也取了名字。但关大海给自己改名之后，过了一年，又给儿子改名为关少海。
对于这件事，江湖上有些议论，魁门内部也有些不解。
因为据大全国一本很古老的经籍所言，天子为大海，太子为少海。
不过，读过这本经籍的江湖中人不多。后来不久，这个说法也跟其他许多闲谈的话题一样，热闹一时，随即被新的话题冲淡了。
有时候，凡人的忘性是很大很大的。大的忘性很大这一点，也会被人们忘记。
现在再回头来说字帖。
当李大亮说到字帖，林澹没来由地头皮一紧。但是，李大亮却没有接着说出字帖的名称，看来，这个消息暂时还没能打听到。
李大亮说：“刚才罗堂主问，这三幅字帖一定值很多的金银财宝，我深表赞同。不过呢，借着罗堂主的这句话，我还想说，紫金城中一定会有比字帖更名贵的宝贝。为很么进去的人，却不取其他，单取这三幅字帖呢？”
人口法师韩四常想了又想，说：“嗯，难道其他的宝物看管很严，而这三幅字帖却看管得不那么严？”
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不等李大亮回答，接着就说：“或者是字帖更容易携带出宫，而其他宝贝却那么不容易搬动？”
李大亮微微摇头。“四堂兄弟所说，是很有可能的一个原因。不过呢，我想再提供一个参考，那就是这三幅字帖啊，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从而使得进去的人，非取之而不可。”
李大亮一番话，让众人陷入沉思。
如果说到看管严格的区别，既然紫金城人家都有本事进去，那么到底是取字帖，还是取其他宝贝，应该就都没有太大的差别了。
而如果说到携带方便，三幅字贴固然是轻便物，但想在皇帝的无数宝物中，挑选几样比字帖更方便携带的东西，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人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紫金城，却只取三幅字帖，而不取其他，思来想去，李大亮分析的最后一个原因，却是最可能的答案。
火口法师马虬便问：“请教大亮哥，这三幅字帖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李大亮对马虬微微点头，接着皱眉，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些字帖啊，并不在行，所以呢，我现在也说不好，也要请教各位兄弟。”
他一说完，众人便都望着了林澹。
因为李大亮的话，已经说得十分明白，是要请教对字帖在行的人。大家都知道，在座之人，说到书法、字帖，那就以林澹为首。
当年南至大龙头在位，专门请了一位老先生来教林澹习字学文，要将林澹培养为一个文武通才，这是魁门各位兄弟都十分清楚的往事。
而且，林澹后来确实也修成了一手好书法。不但在魁门各位兄弟中出类拔萃独一份，即便是放在天下的读书人中去比较，相信也是一流的书法家。
众人都听明白了的事，林澹岂能不明白？他见众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心里知道，不接着李大亮的话说几句，恐怕是不行的了。
但是，说什么为好呢？
他非常明白，自己的习字学文，现在其实是个非常尴尬的问题，甚至是个忌讳的话题。
南至大龙头当年的刻意栽培，如今想来，却是给林澹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后遗症。
林澹和众人一样明白，南至大龙头之所以要培养自己通文懂武，本意既是为魁门栽培人才，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让自己脱颖而出，有机会成为魁门的大龙头。
南至在临终之前，也对众人明言。他说，自己不但不反对，而且非常欢迎关大海接任大龙头。但他还有一个愿望，希望关大海升任大龙头之后，由林澹接任二龙头。
关大海当时一口答应。
可谁也没想到，关大海后来却悔言了。
他挑选了当时的缙云堂堂主任温接任二龙头。
任温留下的遗缺，由当时的黄云堂堂主罗森岩接任。
而罗森岩空出来的黄云堂堂主一职，关大海提拔了当时的金口法师欧阳挺接掌。
欧阳挺空出来的位置，由当时的木口法师关三道接任。如此等等，顺序更替。
其实如果提拔林澹，也一样会跟着轮换一批人。
但再怎么轮换，也换不到当时排名本就在林澹之前的任温。
也就是说，提拔了林澹，很可能接着轮换的一拨人，跟现在轮换的一拨人会有所不同。
所以，任温就成了关大海后来这一决定的最有力支持者。
罗森岩由排名林澹之后的黄云堂堂主，一跃排名于林澹之前，虽然他从未当众流露过庆幸和得意，但内心对关大海，自然更是感激不尽。
若是南至在世，任温和罗森岩自问，能有这样的安排吗？
所以，罗森岩跟着任温一起，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关大海的身后。
那么，林澹对这一形势的激变有预感吗？
可以说，他不但有预感，而且几乎是有预见。
因为，他是一个习练了观心术的高手。
通过这一次激变，林澹的真正收获是，印证了自己的观心术，已经习练到比较高深的境界。
无论是关大海的心思，还是任温和罗森岩后来到变化，其实都在他的观心“预鉴”之中。
与此同时，林澹对关大海的这一悔言，不但没有反感，反而非常释然，甚至有些许的轻松。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林澹为自己，早就树立了一个目标。
这个目标，并不是成为魁门大龙头。
林澹如果仅是一个精通武艺的魁门堂主，那很可能会认为，做魁门大龙头，就是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
但他偏偏遇上了一个对自己视若己出的南至大龙头。而南至大龙头对他的栽培方式，却又根本不同于江湖门派掌门人的常规做法。
南至偏偏要他成为一个全才，不但习武，而且习文。
这个习文，还不是一般的识字断句，激扬文才。
南至对此有极高的要求。
林澹一直要到南至将死的时候，才被南至告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林澹被南至告知原因的时候，他非常震惊，并且一时很难相信和理解。
在那一刻，林澹身不由己地对南至使出了观心术。
多亏他习练了观心术，才让他真正领会到南至对自己抱有何等的期许。他也才真正理解，南至为什么要他文武双修，并且要求得这么严苛。
在南至临死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自己应该立下怎样的人生志向。
这个志向到底是什么？
林澹即使现在身处尴尬逆境，倍受上下左右的煎熬，却已然觉得，不能对包括关大海在内的魁门任何人说明。
如果大家都把南至对我的栽培，理解为希望我做魁门的大龙头，不让关家在魁门一家独大，那你们就这样理解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