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澹此时见大家都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略加沉吟,说:“世上的字帖,其实都是特别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是独一无二的。”
李大亮转头对林澹说:“林堂主的意思是,每幅字帖之所以特别,原因只在于都是孤品?”
他对于如何林澹称呼,此前一直颇费思量。
按师门排序,他应该喊林澹做师兄。但问题在于自己比林澹年龄大,这个“兄”字无论如何喊不出口。
但如果只按年龄,喊林澹为弟,却又显然是不尊重师门礼节,让人以为自己不讲规矩。
而如果直呼林澹其名,虽然亲切,但总觉得自己与林澹之间,远没到这么亲近的地步。
后来,他选择对林澹以职务相称。既然同在魁门,这种称呼似乎是最理所应当的。
而且有个好处,也避免林澹陷入尴尬。因为反过来,林澹也就可以称呼自己的职务,彼此都很方便。
林澹点了点头,却又摇头,说:“我的意思是,一幅字帖的特别之处,也许要等看到了它才能判断。”
这话说了,等于眉说。关大海的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
林澹注意到了关大海的神色,知道他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只好多补充几句。
“谦珑皇帝以喜好字画著称。被他视若珍宝的字帖,必定出自名家,书法绝妙,非常珍稀,价值连城。但是,世上符合这些标准的字帖,虽然不多,但一定不少。为何有人甘愿冒着莫大的风险,去皇宫盗取谦珑皇帝的这三幅字帖?我非常同意大亮法师的判断,那就是,目的绝不简单。”
“这个目的,应该不是因为字贴的书法价值。但到底是什么,我不好随意猜测。最好等到将来多得到一些信息,比如说,这三幅字帖到底是何人所书,写了什么文字,谦珑皇帝是从何处得到?这样的一些信息,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获得越多这样的信息,我们才越有可能判断取画之人的目的,也才越有可能知道,这件事对谦珑皇帝意味着什么。”
林澹说到这里,端起几上的一盏茶,略略看了看茶色,喝了一口,便即不言。
他还有一句话未说,那就是“我们也才越好判断,这件事情对魁门有什么用处。”
这句话,难道不正是关大海组织大家商议的真正原因吗?
不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皇帝丢失了三幅字帖,跟魁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澹可以断定的是,这三幅字贴,绝非魁门派人漏液进宫取走的。
关大海虽然自称对谦珑皇帝的昏庸十分反感,但他应该不至于出此昏招,派人去做这样的挑衅。
此事看来隐秘,但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线索。
谦珑皇帝手下并非无人,至少莫耀畴就是一个能人。循踪破案,应该不是难事。到了那时,谦珑的报复,一定是来势凶猛的。
魁门完全没必要做这件事,到头来不会有任何好处。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黑云堂堂主贾鸿图也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这才说道:“我方才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的事,本事可真不小。”
贾鸿图负责的黑云堂,职司魁门钱粮财产事宜,所以他算得是魁门的大帐房先生。魁门数千人每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得问他出钱。而魁门的所有进账,也只有他心底最清楚。
但是如果光看外貌,贾鸿图可一点不像个管理着魁门庞大资产的算盘先生。
他穿着一身油渍斑驳的粗布衣衫,双袖高挽,露出一双筋肉鼓鼓的胳膊,很像是个杀猪的屠夫。
虽然这时是正月天,别人都穿着厚棉衣,他却似乎热得要流汗,额头上汗晶晶的。
不过,虽然贾鸿图外貌粗鲁不文,但考虑问题却一直精细稳当。南至担任大龙头的时候,对他十分信任。关大海接了任,对他依然信任有加。
他左右看了看,说:“而且我还想,除了有本事,还得有内应,否则不可能做得这么无声无息。”
罗森岩摇了摇头,说:“有没有内应,得两说吧?紫金城里的人,应该都是皇帝精挑细选的,否则他睡觉都不安稳呢。”
贾鸿图微微一笑,“皇帝睡不安稳,那不正常得很嘛。作内应偷他的字画怎么啦,还有人做内应夺他的江山呢。”
关三道跟着也笑,“这倒是真事。”
贾鸿图看了看关大海,说:“大愿国能够抢占北狩郡的大片土地,不就是朝廷上有人泄露军机,让大愿国掌握了先手之利,一举打退了我们大全国十万精兵嘛。听说这事查了很久,也没查出来谁干的。军国大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几幅字画了。”
关于此事,魁门中京分舵也详细报告过,确有传闻,在座的一应头领,都听说过。
关大海微微点头,“鸿图,你分析得很到位。”
贾鸿图正了正脸色,说:“大龙头,我还要大胆说一句,大全国的气数,看来是不长了。外有大兵压境,夺他的大好江山。内有高手入宫,取他的珍爱字画。谦珑皇帝实在是无能到家了。”
关大海哈哈大笑,仰头不语。
这场会议,开到很晚,后来关大海定下了几件事。
首先是以黄云堂为主,组织打听消息,看能否探知,究竟是何方高手做下这样的大事。如有可能,魁门一定要好好结交。
起此是关于那三幅字画,关大海采纳了林澹的建议,进一步打听详细的信息,以便判断它们特别在哪里。此事交由林澹的白云堂负责。
此外是命令中京分舵继续跟进,看皇帝还将采取哪些举措,同时协助白云堂,打听那三幅字帖的具体情况。
对于关大海定下的这几件事,林澹在会后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明白关大海为何这么热心。皇帝丢了字画,魁门去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但对于安排白云堂负责的事,林澹并不排斥,甚至觉得正是恰当。
他当即做了部署,找来白云堂的一个香主任普,这是他非常得力的手下。
林澹简要介绍了情况,令任普尽快挑选数人,即刻赶往中京打听详细消息,同时联络当地分舵给与支持。如有进一步的发现,通过魁门的秘密渠道,尽可能周全详细地汇报回来。
任普带人走后的第二天下午,林澹正在居所临摹字帖。
他所临摹的对象,正是《雨润贴》。当然,不是《雨润贴》原帖。
自从十五年前,在释永参的方丈室第一次见到这幅字帖,他就从未忘怀。
特别是每当他想到释永参当时想说,但因为被自己预鉴而设法阻止了的话,他就万分后悔。
他不是后悔《雨润贴》未能被自己拥有,而是后悔为什么没让释永参把话说出。
如果让释永参把话说出,那么也许自己会迫于释永参的真心请托,答应保管《雨润贴》。
而如果自己答应保管《雨润贴》,那么也许苍经寺就不会遭受一场天火。
而如果苍经寺不遭受天火,那么释永参就不至于遭此横祸,以致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林澹有一种隐隐的直觉,作为一幅存世三千余年的字帖,《雨润贴》实在是太珍贵了。
珍贵若此的宝物,如果释永参一直收藏,秘不示于外人,那应该不会给他带来无妄的灾祸。
而宝物一旦见天,示之外人,那么带来的很可能就不是福报,而是灾难。
释永参愿将珍藏一世的字帖转交自己,在他而言,其实不是向自己转交一样宝物,而是转交一份保管这份宝物的责任。
很可惜,自己当时并未想明白这个道理,而是矫情地拒绝了。
自以为是谢绝了人家的美意,其实是拒绝了一份重大的责任。
哪怕自己接受这份责任的后果是,大到要遭受一场无妄的天灾,那也是无所谓的。更何况,一旦自己接受了这份责任,也许这场天灾就不会降临。
林澹想通了这些,心中的痛苦简直无以言表。
所以,他后来完全凭着记忆,一字一字将《雨润贴》全贴临摹出来。
之后每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再凭着记忆临摹一遍。
他对自己的记忆颇为自信,特别是这段记忆中掺杂着太多的后悔与痛苦。所以,当时他看到的每一个字,回忆起来都是非常鲜活,仿佛一直在眼前跳跃。
十多年来,他居室之中,堆积了无数临摹的《雨润贴》。
他正在练字的时候,土口法师毕锡匆匆来访,并且带来一个消息。
毕锡说出的消息是,谦珑皇帝失窃的三幅字帖之中,有一幅叫做《雨润贴》。
林澹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不算消息的全部。他接着说出来的话,使得林澹突然就像冰冻住了。
有一个刹那,林澹全身都无法动弹。
他竟然没能注意到,自己毛笔上润沾着的浓郁墨汁,响亮地滴落在了摊开的白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