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鸿图正要开口,忽然山谷中传来悠长的号角声。
这是西罨幽谷特有的传讯信号。
整个西罨幽谷,只有一处天险可以出入。天险之处,依山傍水,筑有一处石墙。每日每夜有魁门弟子把守。
西罨幽谷之内,在各处必经道口,也安排了弟子值守。同时还安排人日夜巡防,保卫安全。
由于总部的安防职责,都由白云堂负责,所以这些弟子,都属于白云堂管辖。
凡是发生了紧急事情,需要传声通讯,就有弟子吹起特质的号角。
这种号角,是用西罨幽谷特有的一种空心树木制成。这种空心树木,叫做“空木”。
取一截长如胳膊的空木树干,里外打磨光洁,钻出数个洞眼,刷上数遍桐油,通风数日。晾干之后,把空心树枝粗的一头用牛皮紧紧蒙上,细的一头装上一只特质的扁平铜嘴。
打造完毕,就可以口含铜嘴,双手有规律地封按洞眼,可以吹奏出五音。并通过运气长短,使五音或高昂绵长,或尖利短促,声音可以传出三五里。
通过不同的发音组合,节奏长短,可以传递不同的讯息。
此时发来的号角传音,是告知专责的首领和弟子,西罨幽谷门口来了三位外人,其中一位是齐天堂的天行仙,另外两人却不说姓名,只说不是齐天堂天行仙的同行伙伴。这三人都称要拜访关大海大龙头。而据守门弟子判断,来意都似乎不善。
林澹对这套空木传音表达的意思十分熟悉,一听是齐天堂天行仙来访,就知道跟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而贾鸿图和欧阳挺也大致能听懂传音的意思,互相对视了一眼。
林澹说道:“贾堂主,我去看看就来。你要说的话,留着待会儿再说不迟。”
贾鸿图和欧阳挺听了,都是点头。
欧阳挺说:“我跟你一起去瞧瞧吧。”
黄云堂专责情报信息,随时要报告大龙头的。欧阳挺提出要去看看,林澹没有理由拒绝。但他并不吭声,转身出了欧阳家,策马直往谷口而去。
欧阳挺的坐骑是一匹黄色大马,全身皮毛油光发亮,浑身腱子肉一鼓一跳,甚是神俊,很快就追赶上来,和林澹并驾齐驱。
拐到一道路口,谷三和白云堂一位香主在此等候。
谷三知道林澹去了欧阳挺家,听到号角传音,知道林澹必定赶去谷口,算准了路线在此守着。
那位香主名叫申贵,专门负责西罨幽谷的安全保卫,也是赶去谷口。见到谷三,就一并在此等候林澹。
谷三和申贵看见林澹和欧阳挺并驾而来,都有些吃惊,但是都默不作声。跟在后边,一起往谷口去。
此去谷口,有十余里路程。沿途设置了多个传音点。谷口传音,一点接着一点地往谷里传来,报告齐天堂天行仙尚自耐心等待,另外两人却是多次闯谷,急不可耐要见大龙头,被谷口弟子好言相劝。
很快到了谷口,远远就见众多魁门弟子高擎火把,在谷口城墙上持刀肃立,对外警戒。谷口城门紧闭。
此处地势十分险要,谷口宽仅一百米,两侧都是壁立千仞的高山,从内从外都无处可以攀登。
城墙所在的位置,恰好扼住两侧高山之间的这片空地。
城墙高为两百六十八米。这个高度,据说是当年魁门的开山祖师所定,至于是什么原因,后人不得而知。
砌城的原材料,是从西罨幽谷四周群山中,采来的巨大金刚青石。色作黝黑,其中掺杂着一丝一丝的金色。
金刚青石一块一块,高垒起来。当初据说是用米浆搅拌着磨碎的石灰,浇灌到石块之间,严丝合缝地堆砌起来。
城墙厚约五十米,上可并排跑马二十匹。
城墙的两头,分与峡谷两侧的峭壁相连。此处是西罨幽谷与外界相通的唯一要道。城门一关,内外切断,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城墙之外,筑有一片长宽各五十余步的碎石平地,可供外来之人暂时驻步。
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加之关口城墙上高悬的数十个通红大灯笼,将关前照得如同白昼。
平地之外,可见是一片缓泻的斜坡。
斜坡之下,是一条奔腾不休,蜿蜒而去的雄阔激流。
虽然夜色之中,不如白天看得那么分明,但在两岸堤坝和山坡的衬托下,仍能看出河流形状,就如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粗大长龙,奔腾泻去。
而这条激流,其源头就是谷中各处的飞瀑流泉。
泉瀑汇聚,成一河流,在西罨幽谷中蛇行缓游。河水青青,鱼虾无数,是西罨幽谷小孩特别喜欢的游玩去处。河流两岸,或是宽阔的平地,或是隆起的丘陵,都被魁门统一开垦作了田地、茶园、果园或者菜园。
河水由浅而深,由缓而速。随着地势从高到低的变化,河水流速不断加快,奔腾来到西罨幽谷的谷口。
距离城墙的里侧不远,宽大的河道忽然拐了一个半圆的弯,冲向高山脚下一个天然的石洞。
这个半圆的弯道,形似月牙,所以被称作半月湾。
假如哪个魁门弟子说自己要去半月湾,那要么是去谷口值守,要么是从内而外穿门而过,奉令外出办差。除了这两个理由,其他的人,严禁靠近半月湾,更不要说靠近城门了。
河水从天然石洞倾灌而出,流至高山的另一侧。由于外侧距离地面仍有将近一百米高度,河水顿时化作一道飞瀑,轰然而下,水声隆隆,日夜不休。
瀑布之下,水自成潭,深不可测。潭外有一坝,坝上开口。水流出口,从此直奔江河,再不回头。
此时的城墙之外,一个青年男子端正站在一匹黑鬃红马的左侧,手牵缰绳。男子看上去三十不到,腰挺如箭,神清气秀,姿态不凡。
马右侧站着一位老年男子,却是消瘦如柴,满脸愤怒悲戚之色。身着破旧衣衫,布满灰尘泥渍,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马上侧身坐着一位青年女子,约莫也是二十多岁,和老年男子一样满身灰尘泥渍。她低头垂眉,怀中紧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婴儿不时发出阵阵哭声,似乎是饿得很了。
谷口传音是说来了三位外人。加上这个婴儿,其实该是四个。只不过从安保考虑,婴儿不构成威胁,所以谷口弟子就没将其计算在内。
看到林澹和欧阳挺在城墙之上现身,那名青年男子抬头作揖,朗声说道:“我是齐天堂的衣衡,忝任天行仙一职,受我堂大圣人之令,前来拜会关大海大龙头。请问二位是魁门何人?”
林澹心里已经猜着他的身份,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抱拳回礼说:“我是魁门白云堂林澹。这位是……”
他正要介绍欧阳挺,忽然那位老者抬起头来,仿佛用尽了平生之力,嘶声喊道:“林澹,你这个恶贼,还我女婿的命来!”
那位青年女子也猛然抬头,眼神中一刹那充满了森森恨意,白眼黑眸,十分凌厉地望着林澹。嘴巴张了一张,想要说句什么,但是脖子一歪,竟然晕倒,从马上跌下。
衣衡伸手迅疾一挡,扶住青年女子不至于摔着,连同她怀中的婴儿,全部抱到一侧躺下。
那名老年男子几步跑了过去,极为生气地地扒拉开衣衡的胳膊,喊道:“放开我女儿。”
衣衡有些尴尬,但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老头的脾气,也不见怪,推开两步。
老头趴在青年女子的身边,忧急喊道:“菲儿,菲儿,你醒醒,你醒醒!”
青年女子悠悠醒来,低声叹了一口气,想哭却无力哭出,赶紧去看自己怀里的婴儿,幸亏没有摔着。她单手撑地,挣扎着爬起,低声说:“我的苦命儿啊。”几颗眼泪,掉落在婴儿脸上额头。
婴儿张开嘴巴,全力吮吸,正好那泪珠滚落到嘴边,婴儿抿动嘴唇,将泪珠吸到嘴里。青年女子见状,肩背耸动,无声悲哭。
老头艰难地爬起,转过身来,抬起胳膊,遥遥指着林澹,颤抖着说:“林澹,你害我女儿一家,你不得好死啊!”
林澹根本不认识这一老一女,感觉莫名其妙,说道:“请问你老贵姓?你的女婿是谁?”
老头缓缓喘息了一会,说:“我女婿是谁?我女婿只是北固郡燕南府的一个寻常百姓,我说出来,你也是不认识他的。”
林澹更加疑惑了,但看这老头虽然态度凶恶,但神情十分让人同情,就说:“老人家,我既然不认识你女婿,你怎么却来找我呢?”
老头痛苦得闭上眼睛,欲哭无泪,睁开眼说:“是啊,我也很想问你啊,你不认识我女婿,为什么却要杀了他呢?”
他这么一说,那名青年女子痛苦得终于哭出声来。
林澹不禁愕然,却又无从回答。
谷三大声说道:“老人家,你不是做了恶梦吧?我们林堂主既然不认识你女婿,怎么会无缘无故杀了他?”
老头无力地摇头,“我是做了恶梦吗?我也希望只是个恶梦啊!如果只是一个梦,我和我女儿,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北固郡燕南府,一步一步,赶到你们川西郡来啊!我们现在不是应该快快乐乐地坐在家里,看着我的乖孙,在炕上顽皮耍闹吗?我的乖孙,又怎么会病得快要死了呢?”
林澹听到老头口口声声北固郡燕南府,脑袋轰鸣一声,突然想起来了。
他忍着心口的一阵气血翻滚,问道:“你的女婿,是在燕南府永新楼做事的人吗?”自己这一生,直到过燕南府一次。那一次,只在永新楼动剑杀过人。
老头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永新楼是燕南府最有名的一家妓院。他女婿是永新楼一个看门护院之人。但凡有点办法的人,谁愿意自家子弟去这样的地方当差呢,何况还是女婿?可他实在家贫无力。而这个女婿的家境就更一般,要不怎么会做他的赘婿呢。可虽然是这么苦命,偏偏还让林澹随手一剑杀死,丢下可怜的老翁寡母和孤儿,天下还有王法、公理和正义吗?
林澹听他一边哭,一边说,转头看着衣衡,忽然冷冷一笑,说:“天行仙啦天行仙,你真的是神仙吗?我杀了许南金,你们不解恨,要给他报仇,我无所谓。又为何使出这种计策,害得人家的老人、妻子和小孩,千里迢迢,陪你们来趟这个浑水呢?”
全身气得阵阵发抖,脚步一点,已经跃下城墙,直往衣衡扑去。
衣衡大喝一声:“且慢!”
林澹已经扑到他的身前,恶狠狠盯着他,大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衣衡却是毫无惧色,说:“我对天发誓,我就是再没良心,也不会使出这样的计策,让他们手无寸铁的贫苦人这样千里奔波。”
林澹一愣,指着那个老头和女子说:“那就真是太巧了,她还坐着你的马,来到了我们西罨幽谷?”
衣衡也是不怒自威,说:“那可不是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就叫做天意!
我是奉我们齐天堂大圣人之命,给你们关大海大龙头送一个口信。
结果就在山谷之外的镇上,碰到了这位老人家和他女儿,哭诉自己的冤屈,苦苦向人打听西罨幽谷的所在。
他们已经来了好几个月了,可就是没有一个本地人愿意告诉他们,西罨幽谷在哪儿。
我是实在看不过去,明明知道,这样以来,必定让你们怀疑,但我问心无愧,也要让他女儿骑上我的大马,亲自护送上谷!”
林澹看衣衡的神情,实在不像是假话。
可说真要自己相信衣衡是无意间碰上这个老头和女子,那自己也就真是幼稚小儿了。因为,自己当年在燕南府所杀之人,不正是这个衣衡的前任许南金吗?
自己那晚闯入永新楼,确实只为杀许南金而去。
但是毋庸讳言,自己当晚一时性起,确实杀了几个无辜。
唉,现在后悔也是晚了。杀人容易,让人起死回生,那却是难上加难。
林澹转眼看到这个老头和青年女子的悲苦状,心如刀绞。大喝一声,一掌往衣衡打去。两人就在城墙之下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