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丁一通不知道是激励还是撺掇的话。当朱成怡回去的时候他又害了怕,附在朱成怡的耳朵上小声说:“你绝对不要说我说了什么。那女人挺不好对付,万一发生误会可就糟了!”
朱成怡不忍心要求女老板让他不干,所以一直在拖日子。也许是女老板有所察觉,想不到她倒先下了手。
二月底发薪水的那天。轮到朱成怡的时候,他到内室去领工资。女老板给他一只装钱的信封,同时拿出一张存摺,说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话。
“拿现金容易花掉,也容易落失。一分钱也没增加,是个损失。我决定把你的薪水每个月存一半到存摺上。每个月存一千零九十元,两年就可以拿到三万三干八百五十二元这样一大笔钱。不管怎样,钱总要弄成整笔头的。每个月领现金,要么用掉,要么拿在手里有什么用!人就是要聚钱,而钱也只有节约才能聚得起来。没听说过板结的地上能积水。我这样做是为你的前途着想。这个月存摺你拿着,图章我保管。”
朱成怡打开以自己的名义存的存摺一看,上面存了两年到期的第一笔款子一千零九十二元。封套里装着一千块现金。朱成怡轻轻地摸着那钱和存摺不知说什么话是好。
“算得准一点是除去一千零九十二元,只剩下九百零八一元,我替你凑满了一千元。等于是给你涨了将近一百元的钱。懂吗?”
说罢,女老板就叫他出去。但是朱成怡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马上站起身来。
怎么,你对我办事不满意?我把你当亲兄弟亲儿子对特,决心照顾你一辈子,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我这是为你的将来着想呀。我打算今后十年内还要给你加薪水,多有钱,替你搞一百万元。难道我的这一番好意不对吗?”
“不是这么回事……一千元零用恐怕不够。我要买书,买衬衣之类,有时还得给家里寄点儿……’’
朱成怡不敢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样吞吞吐吐地绕圈子。
“不要废话罗。照我所说的办。零用钱不够,你不会临时借支一下吗?你要是什么事情都乖乖地听我的照着办,我会克扣你的零用钱?我早就考虑到了,你一切交给我吧,赶快去干活。”
女老板的口气很凶,不分青红皂白压了他一下。他再也没有勇气去追问和反对了,就那么退了出来。
然而,心里自然不会平静的。他觉得就算是东家,在没有得到本人认可的情况下把人家的薪水扣下来储蓄总归是不对的。这好象是一种契约,要把自己的手脚捆住。
朱成怡不禁暗暗发了火。他在考虑是不是立即把话说明,离开这旅馆。但是女老板过去对他嘘寒问暖,挺关心,他不能这样就走。还有凤顺为自己****许多心,一走了之叫她的脸朝哪儿摆,何况,要跟凤顺分开,他又会感到惘怅和不安。
朱成怡最后了解下来,女老板娘强迫存款并不是对他一个入。对凤顺也用了同样的手法。当朱成怡听凤顺谈起这事时,他气愤地说这是要把我们抓在手里,让我们不能动弹的一种手段。 你这是什么话把我们抓在手里!
凤顺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她想把我们捆住,让我们没法不在这儿干活到别的地方去。
你要到别的地方去?
不。不过她好象在怀疑我。
怀疑,怀疑什么?,
我曾经要求她让我上夜中,她说不行!”那是不行。旅馆晚上顶忙。
大婶也这么说。所以我也死心了。不过,她可能是怀疑我心怀不满到。你真感到不满?”
凤顺瞅着朱成怡的脸,担心地问。
我想念书,念到中学毕业。还想学技术。这地方呆得再长也学不到一点东西,每天扫地、接客人,年纪一天天大了怎么办。所以我想到一个既能学技术,又能上夜校念书雕地方去工作。”
朱成怡不无伤感地道出了自己的衷曲。凤顺正在换毛毽上的脏被套,用新的被套朝上套,也停住手,表情严肃地说:
“你的心情我知道。你跟我不同。脑袋瓜子好,又是男人,将来是要有出息才行。你大概不想当旅馆经理吧?”
“也许还不一定能当上经理!”
“大婶不是说过吗?等你成了大人,就让你当经理。”
朱成怡心里想着,这话要是能相信,还不如相信世界上有鬼呢。
“就是她真让我当经理,我也要走。旅馆经理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喜欢旅馆这个行当。
“为什么?大婶说,旅馆业是最舒服最干净的,所以很好。”
“我讨厌它!男人带了女人来睡觉,这好吗?老是跟这种卑鄙龌龊的客人打交道,你说好呜?某个客人老是跟谁一起来睡觉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只要干我们该干的事就行了。
“不。每天看见男人带了女人来睡觉,我们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坏的。
“男人女人一起睡觉就一定不好吗?那么,你结了婚也不跟女人一起睡觉。凤顺红里脸。 抗议说。
那不一样。你以为到这儿来的都是夫婚,不是夫妇,也是爱人!”
爱人不就是在一起睡觉,然后卿卿我我的了,你可能刚开始对这种现象排除是很正常的。凤顺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李继梅说你是傻瓜!”
“什么傻瓜?我哪一点傻? 朱成怡的眉毛立时竖了起来。
李继梅非常可笑。什么话都问。她问我的事? 问我的事,也问你的事。
她都问些什么?”
“问你和我……”
凤顺好象有点不好意思,话没有说完。朱成怡好象也有点难为倩,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
“你跟我怎么样?”
他眼睛发光,亲切地问道。
“问我跟你要好不要好。’’
凤顺说罢,飞快地瞟了朱成怡一眼,观察他的表情。
“李继梅真的可笑,那你说什么呢!”
“我说是的!”
“你们真是什么话都说!”
“她什么话都敢说。晚上一上床,她就尽说蹊跷古怪的话。”
“她还说什么?”
“你跟我……”
又是你跟我?
“亲没亲过嘴?
“啊,她是什么话都敢说!”
朱成怡红了脸,又挪挪个地方。凤顺反而渐渐变得沉着起来。她把刚刚换过枕头套的枕头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摸着。
“我说,我们尽管要好,还没有拉过一次手,她就说你是傻瓜!”
隔了一阵,诚士真象傻瓜似地说。
“我这就算是傻瓜?
他俩好一阵没有讲话。
凤顺不停地在摸枕头,间或瞟朱成怡一眼,观察他的表情。朱成怡好象心里很烦闷,深呼吸了几次。隔了一阵,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
“我对你什么都说。实际上,福德房的副所长说要把我介绍到工厂去工作。所以我想到那里去学技术。争取比旅馆经理更有出息。这不光是为我,也是为你,一定要有出息。”
“也为我?”
“晤!真的!你经常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也要象你那样,混得好一点,体贴你,让你高兴,一直到死。真的!”凤顺用漂亮的、闪着光的眼睛注视着朱成怡,真心实意地劝他说:
“那就这么办,到工厂去!
“女老板不会同意的。”
“反正跟她好好谈一次,我也跟她说说。要是还不行,那就得想个什么办法了。”还有一桩心思,没有人作保。
“那我就再替你拜托我的叔叔。”
朱成怡一把抓住凤顺的手。他们互相握着手,脸上火辣辣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
充满了好奇心的李继梅,把脸伸了进来。朱成怡和凤顺慌忙松开手退后一步坐下,不知如何是好。
“哦,对,对!你们俩躲在这里快活!晓得了,我现在全晓得了。你这个傻瓜!”
李继梅走进室内,用拳头在凤顺的肩膀上敲了一下。然后冲着弓身站起来还在磨蹭着的朱成怡说:
“哼,原来你不是窝囊废别这样站着,赶快到楼下去,经理在找你哩!别挨骂呀!
她好象讨厌朱成怡似地白了他一眼。
此后,朱成怡和凤顺几乎没有机会单独见面。因为李继梅怀着一种变态的好奇心,常常跟在他俩的后面。
也许是他们疑神疑鬼,也许是李继梅告诉了,他们觉得不仅是李继梅,连女老板和经理也以异乎寻常的眼光来看待他们。
朱成怡不想成为别人取笑的对象,或者被人误会。所以他想就自己的去留问题和他离开以后凤顺的处境问题,跟凤顺具体地再商量一次。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三月几乎都快过去了。朱成怡想到只有早日离开这里进工厂工作,才能及早进夜中学习技术,心里不禁异常焦趼。所以,他趁领三月份王资进内室去的机会, 鼓起勇气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大婶,我有一句话要对您说。”
“什么话?”
“大婶,您从多方面关心我,对您的恩情,我真的是万分感谢,永志不忘。不过,我有一件事……”
朱成怡低着头,下面的话没有说清楚。
“是要离开我这儿?”
女老板不以为然地问道。
“唔,大婶的恩情,我真的非常感谢。不过,我也有苦衷。
“苦衷?”
女老板反问一句。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你这个小滑头。你知道究竟是谁把你这个无知无识的乡巴佬弄到广州东莞来的?啊,你以为是这儿没有人才把你弄来的?是因为你说想来广州东莞,为了满足你的愿望才把你弄来的?你什么也不懂,我把着手一桩一桩教会了你,现在你可以独自干活了……你说有苦衷,所以要不干,这种不要脸的话,亏你说得出来。你亲口说过什么来着,在南山顶上说过什么来着?你答应跟我在一起,一直到死。嘴上的唾沫还未干,你却说有苦衷要走了!你以为苦衷就你有,我没有?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以背叛来回答人家的关心和爱护呀!嗯,能这样吗?”
女老板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一面呼哧呼哧喘着气,一面瞪着朱成怡。朱成怡无话可说,没精打采地退了出来。
他认为女老板的话也是不无道理的。不能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一味地固执己见,甚至不借跟她发生冲突,离开这个地方。他觉得这反而不合情理。由于自己的计划遭到挫折,他意气消沉,感到沮丧。干活、念书都不顺当。
当天晚上,关好门以后,朱成怡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女老板拿了双份的蛋糕和牛奶来。她两手攥住朱成怡的手,亲热地微微一笑。
“我的话好象说重了点。不过,我怎么能不激动呢?我以为,就是别人都抛下我走了,你和凤顺也不能这样。我也不想放你们两个走。坦白地说,象这样叫我喜欢的人,现在还没有。所以我忽把你带在我身边,一直到死。我相信和依靠际们犹如亲骨肉,跟你们在一块儿干活,就不大感到孤独。所以我凡事都让你们干,今后也决不会让你们感到为难。可一年未到,你就想踢开我走了。我心里会舒服吗?不过,也没办法。人家讨厌我,要走,叫我怎么办。你好自为之吧!
女老板眼泪汪汪的,叹了一口气。
“不管大人小孩,凡是我喜欢的人都走了,难道我是一个苦命女人!”
她叹息似地自言自语道。然后一股劲地去摸她两只手握着的朱成怡的手。朱成怡的胸脯也不知不觉地鼓胀起来了。“大婶,那么我就再呆一阵吧,一年不到就说要走,是不对。他把头低了下去。
“那好,谢谢。”女老板非常赞赏似地用一只手摸着朱成怡的脊背 “你要是我的儿子或者弟弟,那该多好呀,边说边把他的头揽到怀里。然后继续摸他的脊背。女老板身上浓郁的气味直钻到朱成怡的鼻子里,它象烈性酒一样使得朱成怡昏头昏脑地陶醉了。
因为这不是母亲的气味。姐姐的气味也不会使他这样。这是富有诱惑性的纯粹的女人的气味。他的鼻子已经成长到能够区别女人气味的程度。
你把这个吃掉,今天晚上早点睡吧!”
女老板走了以后,朱成怡又象被什么东西迷住似的,坐在那里好一阵动弹不得。他觉得女老板似乎很好又似乎很可怕。
尽管他异乎寻常地被老板娘吸引住了,但又不知不觉地对她产生了警戒心。反正暂时不能走,只得再果一阵。他决定了离开的时期。凑满一年,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要凑满一年,还得等将近五个月。这样就要完全放弃进中学的机会。
到明年新学年开始时,他的年纪就是十八岁了。
他的体格已经形成了一副大人的架子,下巴底下也开始长出了毛胡子,进中学一年级已不可能。就是现在到工厂之类的地方去工作,是不是能得到允许,趁心如意地进中学还是问题。
这样左折腾右折腾,现在进中学,看来已经完全泡了汤,朱成怡自然不能不嘀咕。正如女老板所说的,他发狠心要搞既不切合实际,又不是命中注定的学习,也许一上来就是错的。
然而,朱成怡没有灰心。
世上该有多少人只进过国民学校呀!不,有多少人连国民学校都未能好好读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