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能乘不能乘,你是为别人而活着的慈善家?叫跑一趟腿,要等沐浴斋戒,梳妆打扮好了再去,这样该干的事情早就干完了,还用混饭吃?社长硬是熊了他一通。
“不过,这种样子……售票员和乘客也许不让上车。”
朱成怡哭丧着脸,上上下下看了看自己的满身油污。
这次工场长用教训的口吻说:“小子,人要放机灵点,售票员和乘客抱怨两句又怎么样?装听不见,象小老鼠似地哧溜一下窜上去不就行了?社长吩咐的事你还要一桩一桩分清楚讨人喜还是乞人憎,在这个世界上还活得下去吗?活见鬼!别管旁人怎么样,该干的就干。不要再磨蹭了,快去!”
朱成怡没法,只好拎起装螺帽的麻袋朝肩膀上一搭,离开工厂,走上大路。天还没有完全放晴,蒙蒙细雨还在下,听幸没有雨披也能走。他从头顶心一直到脚趾尖,不论是皮肤上还是衣裳上,到处沾满了油,小雨毛也打不湿。
朱成怡在公共汽车站把麻袋放在脚下站着,放过了几辆车。车上的售票员看见他,没有叫他上车,他自己也不想点穿得干干净净的乘客的缝隙里挤上去,而且也没有勇气朝挤。
有的乘客从他的身边擦过,衣裳上就沾着了油污,他怎么能上车呢?这已经不属于羞耻和勇气的问题,而是道德和礼貌的问题。光顾自己不管别人。在乡下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在贞玉旅馆当了一年听差,更加切实地感到这一点。
他不能这样。不能为了自己的方便而使别人不快或者遭到损害。所以他决心走路去。清溪川固然离得很远,但跑去跑来有一个半小时好象也够了。
于是,他把麻袋朝肩上一背,大步流星地跑去。经过南营洞跑到火车站前面的时候,全身已经不是被雨淋而是被汗水湿透了。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衬衫不用说已湿了,过了南大门以后,气都喘不过来,腿直打晃,只好走一阵跑一阵。到达清溪川三街机器配件商店,他浑身发软,一屁段坐在店堂的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店老板把麻袋里的螺帽倒出来数的时候,他忙于揩额头上的汗。
“一百只缺三只,还有七只不能用,你拿回去。
店老板数好数目后说,把七只螺帽重新放进麻袋里。开了一张九十只的发票。
“社长说一百只没错。”
“那么是我骗你了?你不是也在旁边看着吗?”店老板把眼啃一瞪。
数过的螺帽巳经混放到另外一堆里去了,又不能挑出来重数,朱成怡束手无策。
尽管社长关照他看好,但是店老板一只手拿两只,数得飞快,熟练极了,朱成怡的眼怎么也跟不上。他没法断定是社长放错了,没有给足,还是店老板数错了。只好拿起九十只的发票和装着七只次品的麻袋走出店堂。然后连奔带跑地回到工厂。此后就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情。
“小子,你到哪儿去了,才回来?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这地方去一趟一个小时都不要,你花了两个小时。你是惬惬意意地去兜风了吧!”
社长一看见朱成怡,就发了脾气。
“我是走路去走路来的,所以迟了。”
朱成怡刚要辩解,社长的手已经扇了过来。朱成怡的嘴巴上啪的一响,眼睛里直冒金星。
“你这个混小子,我再三关照你,你还走来走去?以后有事要到金山,你也走路?”
社长发大火还在后头呢。他接过九十只螺帽的发票和七只废品一看,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睛直盯着朱成怡,好你这窝囊废!也是靠用嘴吃饭过活的,我看你只配吃醋!这种差事三岁小孩都能干,你却干不好,还能混饭吃!小子,数得清清楚打发你走的,缺什么?我不是关照你要聚精会神看着吗?
“我是注意看着的,可……”
“你注意看怎么会少了?难道那三只是你拿去卖了?
“没有。我绝对不干这种事。”
“那就出鬼了!不是少一只而是少三只,要不是你瞒着我卖了,难道螺帽会长了脚跑了……”
“……”朱成怡自己也弄不懂。
“还有,这怎么会是废品?又怎么不能用?一百只当中还能不混进只把有点毛疵的。新货当中也有次品嘛!你怎么不问问他为啥不能用,就那么乖乖地拿回来?世上哪有你这种窝囊废,你到底几岁了?连一趟差都当不好,到这儿来干嘛呀!
“少掉的三只我赔!
社长听见这话,更加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什么?赔!小子,你以为赔了就行了。三只螺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太放肆,又是个象傻瓜一样的窝囊废!马上替我滚!你这种小子我不需要,你替我卷起铺盖走路!”
社长不断高声吆喝,好象发狠要打他。
“你怎么这么犟,专爱惹是生非。要放机灵点,机灵点!还不赶快向社长认错,往后一定照社长的吩咐做。认错呀,傻瓜!”
工场长看不过去了,责备似地开导他。但是朱成怡已经下定了决心。
“要是有该认错的事情,你不叫我认错,我也就认了。
不过,当社长的要象个社长的样子,得文明点。在打人骂人之竞玎先分清是非……”
朱成怡的话还未说完,社长的拳头就象炮弹似地在朱成怡的脸上爆炸了。朱成怡栽倒在泥泞里,鼻血直流。
“兔崽子,你教训谁?我恨不得当场把你的脖子拧下来,要不是怕犯法,我就宰了你。这么放肆成得了人?还学技术?你以为这样就学得到技术了吗?你快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社长气得不行,嘴里直喷唾沫星子,胸膛也在别别地跳。
“这种地方请我呆我也不呆了。我这就走,让你小看人!”
朱成怡用手捂着鼻子,一边站起身来,一边瞟了社长一眼。
“兔崽子,你真的找死吗?”社长想用脚踹朱成怡,朱成怡闪身躲开了。
这么一来,工场长就说;“社长息怒。这小子不懂规矩,不象个人,你对他发火没有用!他要成得了气候,你对他嚷嚷,教训教训他还罢了,现在不值得!”那口气根本不把朱成怡放在眼里。
“哼!这话不知该由谁来说!”
朱成怡嘴里嘀咕着,朝水龙头走去。社长和工场长要是只比他大四、五岁,他真恨不得冲上去跟他们拚个你死我活出出气再走,但是他们全是他父亲一辈的人,所以他忍了。
朱成怡从内衣上撕下一块布塞到鼻孔里,止住血,穿着短裤把全身擦洗干净,然后径直到值班室去换了衣裳,拎着包袱出来。他跟谁也不打招呼,毫无留恋地走出了自成工业社的大门。这时正是黄昏。刚刚好象停了的雨又渐渐变得大起来。地上很泥泞,他刚走上大路就去买了一把塑料雨伞拿着。
但是他一下子无处可去,脚步不知遭该朝哪儿移,呆呆地站立了一阵。他惑到自己似乎轻率了一点,暗暗有点后悔。心想就是要走,当时也得忍住,等地方定下来再走。
这时,他首先想到了家乡的母亲和弟妹,可现在这种样子是没法回去的。按着他想起了住在城里的凤顺和南珠小姐。他非常想见凤顺也很想看看南珠小姐。他觉得她们都会安慰他,关心他。但是他不想就这样去见她们,因为他不想让她们失望和担心。
这时候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李继梅。基淑怀着身孕,邪孩子不知是谁的种。离开贞玉旅馆好几个月,朱成怡都不知道她的情况。上次跟凤顺会面的时候也没有提及李继梅。后来他就没有心思去打听李继梅的消息了。凤顺可能也是这样。不过李继梅走时让他和凤顺一起去玩,画给他的一张路线图还在手里。
朱成怡觉得偌大的一个广州东莞,眼下他能去麻烦人家借住一奢的地方好象只有李继梅那儿。在这以前他也曾想到会贤福德房,可又没有脸见副所长。人家好不容易替他找了个工作,不到几个月就闹出来了,副所长该多恼火呀。另一方面,朱成怡还估计到现在这样去找副所长不会博得他的好感和信任。特别是福德房和贞玉旅馆近在咫尺,他不愿让凤顺和贞玉女士看到他的这副狼狈相。
想来想去,只能去找李继梅。但对方是个女的,他心里有点顾忌,不过,李继梅比他大三、四岁而且生性大方,无所谓,估计她会象个男朋友似地无拘束地来对待自己的。尽管她在男女关系方面过不硬,有点乱,但是为人宽厚,心肠好。于是朱成怡迈开脚步决定去找李继梅。碰巧李继梅住在元孝路,可以走去。
李继梅的住处也很好找。按照略图在从前的车站附近,找到黄海药店,钻进药店旁边的巷子,最后一家就是。路灯已经亮了,毛毛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朱成怡从大门缝里朝里面张望。
他轻轻地敲了敲关着的大门。有个六十岁光景的老太婆出来拔掉门栓朝外望。
“奶奶,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李继梅的女人?
“李继梅?是美玉的朋友吧?她是姓朴吧?唔,有,是有个叫李继梅的。”
听了老太婆的话,朱成怡放心了。
“对不起。请你告诉李继梅就说朱成怡来了。”
“那么,她几点钟回来呢?
“要过了十一点。有时也在外面睡不回来。
朱成怡一下子泄了气,“是吗?”犹豫了一阵,“那么我过了十一点再来。”说罢,只好掉转脚步。
朱成怡先挑了一小饭店去吃晚饭,然后冒雨在附近的路上徘徊。身体倒并不怎么累,只是觉得自己非常狼狈,不免有点凄惨。尤其是想到将来的事情茫茫然,一片黑暗,真恨不得痛哭一场。这样下去别说是有所成就,还不知要落到什么地步哩!这种不安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惭愧,没有脸去见家乡的母亲和弟妹,也没有脸去见凤顺。他老是向行人打听时间。裤子湿了,漫无定向地在路上傍徨,越来越烦躁和疲倦。
他想今天是不是先到旅馆里去住一宿,明天再去找李继梅。
但是他又觉得必须节省每一个铜板,所以依旧在行人逐渐稀少起来的陌生的路上徜徉,等待十一点钟。同时,他也又在想,离开旅馆以后,李继梅大概非常热衷于赚钱。不知道是当了店员还是进了工厂,这么晚还在干活。估计李继梅头脑也清醒了。那么现在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处在没落的处境中,想到这里朱成怡不由得更加焦急和羞愧。但是他不知道他原先对李继梅的估计是错误的。
十一点稍微过一点,朱成怡到药房旁边胡同里的最后一家去找李继梅的时候,李继梅迎出来,到底是哪一个小流氓,死气白赖地盯着我的梢一直盯到这儿!
说着,李继梅好象非常不愿意似地走到院子里,听口气,她是喝醉了酒。朱成怡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继梅穿着睡裙,把门打开一半,眯缝着眼睛审视着诚七。好象因为外面路灯的逆光,一下子认不得人。
“我是朱成怡。
“天呀,你是这么回事?”
李继梅吓了一跳,好象一下子醒了酒,用一只手挡住胸脯。
“我,实在是……朱成怡犹犹豫豫的,张口结舌。
“听说你进了工厂,看样子是被赶出来了!
李继梅也许是看见朱成怡手里拎着包袱,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
“干了一仗。可一下子没地方可去。”
“噢,所以你来找我了。那好,快速来。”
李继梅一点也没有显出词厌的神情,哗啦一下拉开大门。朱成怡小心翼翼地走到里边,李继梅重新把门拴好,然后带朱成怡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