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艺一直认为:正因为自己残缺,所以理所当然更应加倍努力认真,不仅为自己的前途奋斗打拼,更要向世人证明,残障者也有春天,她们身体或有障碍,但她们的能力可不输任何人,可以游刃有余’地胜任世上大部分工作,她们真正需要的是世界的肯定,世人把她们当作“一个人”来看待。
再卑微的诉求,也得靠自己努力经营出成绩,有成绩有实力,才能走出施舍与怜悯的窠臼,赢得世人发自内心的尊重。所以她要积极地活,积极地把握每一分每一秒,打破所谓命定的极限,逼出自己的无限潜能,自我实现上天所赐予的生命课题,在因缘不具足的条件下,也能展现非凡的成就。帮自己找借口、愤世嫉俗、消殆沉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她不愿意把自己搞成这种德性,就算身体已经枯萎了百分之九十,凭着还能动的右手指与脑袋瓜,也要成为自己命运的设计师与工程师,绝不接受身体的摆布,与宿命的捉弄,坚持打造一生的美梦成真,哪怕耗尽生命最后一丝精力,也决不退缩、决不皱眉,要做所有残障者的榜样:
在上帝眼里,是灵魂的完型;
在世人眼中,是生命的典型。
曾经,医师诊断出淑艺身体日复一日弯曲变形,已严重压迫内脏正常功能,进一步威胁生命安全,如想延长生存年限,需冒险开刀以矫正极度弯曲的脊柱;但如果手续失败,淑艺将直接面临死神的召唤。
淑艺最后决定放手一搏。基于她对人生还有好多想象:譬如基因工程的突飞猛进或能一举治好她的萎缩症一家人能常聚在一起快乐地话话家常;有朝一日成为物理学家,对人类学术有一番贡献;在工作之余还希望兼差当电台节目主持人,帮助黯淡角落里的危脆生命,实在太爱聊天的她,时时渴望能与人分享生命点滴;更想快快乐乐常驻弱势团体,尽其所能地扶持困顿灵魂。
这些想象并不遥远,正一点一滴按着她的计划逐步成型,只要有心,再大的梦都能圆,更希望学有所成,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报答一切生命中的贵人——家人、师长、亲友、热忱医护人员,以及社会各界默默为她担忧、祈福与支持的不知名人士,胸怀满腔的爱点亮天际、温暖人间。
这些枕头上想象的梦,每件都需时间来完成。几经考虑后,淑艺决定勇敢接受这一严厉挑战,让自己有多一点时间来完成许多末竟之梦。无奈手术前夕却横生枝节,淑艺偏巧在此刻发烧,只得先行急救,逼得她不得不搁置这项计划,不料这一搁,竟是一辈子。
每当淑艺遭受难以忍受的痛楚时,她会在枕头上开始想象,想象自己已进入不可思议的空间,化身为一位神秘国度的女王,身躯的存有不再畸形,却有七色彩虹围绕在座,女王高贵地分享生命的奥秘,所有子民享有女王般的芬芳,荣耀与尊严,一切都是平等无二,唯一的差别,是她的美无人可及,无可挑剔的美:她的善良、她的心。
现实上肉体的不完型,让淑艺更专注自己心灵的完美无瑕,也唯有灵魂的不断净化,才是最高追求。每当急救的地狱之火烧灼全身,天可怜见,枕头给了她唯一的寄托,里头有着仅剩的自由空间,让她在梦里随意翱翔,脱离这无奈的残破身躯,在风中、云中,诸神的怀中,暂获安息,期望能撑过这一口气,这一关。
迷惘
屋里的日光灯,喘送着迷蒙的白淡,南风似卡在窗上动弹不得,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闷。电扇吹拂在黏腻身躯上,让人愈益心烦,心里只想冲上楼顶大吼几声。
画桌前,母亲素华正低头描绘着荷梗,梗上含着初春苞蕊。
“淑艺,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啊?”素华没来由地提问。
“喔!”淑艺不经意地同答着。
“那你猜,”素华停下笔来,眼角侧向铁门栏杆外。“妈妈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是爸爸吧!”淑艺稍警觉地转过头来。
“不是讲他啦!是说那种梦中情人啊!有没有,你有没有想过?”素华丢下笔转过身来对着淑艺。
淑艺看着母亲眼神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身上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像展着飞翅的花豹,意欲攫取天外云鹊,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淑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响应。
“老实跟你说,妈妈对他真的砰然心动!”
素华摸着发烫双颊,像初恋少女般娇羞,淑艺看在眼里,心里暗叫不妙,母亲这次的分享实在让她难以消受。近几年来,随着淑艺超乎一般的心智成熟与善于聆听,素华常迫不及待地跟她谈说各类心事,而淑艺总能恰到好处地响应并作出饶富智能的回答,让素华深深依赖着。只是这回,淑艺倒头一次感到棘手,面对着母亲生命核心的悸动,做女儿的她似乎显得特别尴尬!
“妈,你说的人就是他吗?”
素华轻轻点着头,淑艺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母亲口前跟她诉说的场景。迷蒙的冬雨,画展上偶然的邂逅,一位女子积劳咳血,男子贴心照料,让心谷枯木逢春抽芽。面对泯除自我多年的母亲,淑艺本该替她高兴,能这般生气盎然出满身活力,只是做女儿的,总难免自私地想拉住母亲有一个完整的家。
“妈,那种人想想就好,并不适合你啦!”淑艺慧黠地说。“嗯…”素华轻叹口气。
“妈,你也知道,你身体那么差,需要人家来照顾你,而那个人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嘛,你也知道这种人是非常主观、自我兼自恋的!怎么能腾出时间、精神来好好照顾你?你说有没有道理?”淑艺一口气说完,稍显不安观察母亲的反应。
“我也知道,那种人只爱自己!”素华似有被说服的迹象。
“所以说嘛,还是老爸最适合你!”
素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
“你也知道,妈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性。面对家里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我从没有想跟你爸爸分手。我很自豪,你爸爸,是我这辈子的唯一。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我也深信是如此!纵使在现今社会显得不合时宜,但这就是我陆素华,也就是你母亲!你可别把母亲我给瞧扁了,担心会抛夫弃子,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瞧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淑艺听母亲这么说法霎时宽心不少,可让母亲这般戏弄,心里毕竟有所不甘。
“谁知道啊?不是有句话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这码子事谁说得准啊?”淑艺俏皮地吐吐舌头。
“好呀!瞧我不把你这张利嘴给缝起来!算是帮人间除一项祸害!”
素华说完便作势扑向淑艺,双手一抓把嘴唇高高拉起,活像只唐老鸭。
“呱!呱!呱!”素华干着喉头猛叫。
淑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有股淡淡哀愁却不自主地上了心头。母亲没有自我的为这个家、为这个特别的女儿无怨无悔地付出,如今她生命中难得的惊叹号,却也硬生生地涂拭了无痕。未来的日子,还能遇见另类惊喜吗?她一向鼓励母亲要走出自己的一片天、活出自己!这时任她心中,深深地期盼:
“妈妈,加油!要尽快开画展喔!加油!您一定可以的,凭您这些年来照料我的坚强意志与毅力,相信您一定可以完成梦想,追寻您应得的成就与幸福!妈妈、加油!我是第一名的女儿,您就是那第一名的妈妈!妈妈,我以您为荣!”
得意
“各位同学,毕业旅行不参加的同学得到学校自修,无故未到校者一律按校规处分!各位同学这几天好好考虑,下礼拜我们就要确定人数。”
淑艺的中学导师吴科翰老师不厌其烦地叮咛同学们毕业旅行事宜后,不经意问看到淑艺神采奕奕地瞧着他,甚是奇特。等钟声响了下课后,淑艺这才低声问吴老师:
“老师,我可不可以参加毕业旅行呢?”
吴老师当下毫不迟疑地爽朗回答:
“去啊!为什么不去!”
老实说,淑艺想参加这次毕业旅行,的确超乎吴老师的预期。原本还担心淑艺因身体不便无法参与毕业旅行,心里头正盘算着如何说几句话来安慰安慰她。想不到她冲口而出的是如此石破天惊的决定,着实让吴老师吃了一惊。要规划执行淑艺三天行程的难度,或许比他独力带全班上非洲还高。只是回神一看,淑艺眼神中所发散的兴奋与期待,怎叫人忍心拒绝!况且一位重度“脊椎肌肉萎缩症”的学生都有这种勇气了,作一个老师的难道就没有成全她的决心吗?尤其她的报名参加无形中道出她是如何全心全意爱这个班、这个大家庭,这种热情,比什么都可贵。也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淑艺原来对班上、对同学们的重视与亲密,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三天的毕业旅行下来,最辛苦的,当然莫过于淑艺的母亲素华了。总是饿着肚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喂淑艺吃饱后,才匆匆忙忙随便扒几口饭充饥。看着这位母亲耗尽心神照顾女儿的情景,让吴老师不觉回想对淑艺的第一印象。
时间是在1989年8月底,吴老师因在高师大进修,所以直到今天才首次面对他的班级。站在讲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对充满好奇期待又柔善的眼睛。正欣慰孩子们的纯真热情时,一瞥间瞧见教室角落空着一张轮椅,不禁问道:
“那张轮椅是谁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
“老师,那是淑艺的!”
“老师,您知道吗?她每天都是由她爸爸抱进教室的喔!”
“她每天只能上半天课,可是成绩超好的呢!”
“老师您不知道,她很爱开玩笑喔!”
“她超可爱的!”
孩子们连环珠炮似的介绍“淑艺”这位同学,想来这位“淑艺”,人缘还不错,有这么多支持群众。
直到正式上课那一天,吴老师才初会咱们大名鼎鼎的“淑艺”。慧黠灵动的双眼,在清秀瘦削的脸庞上不经意浅浅笑着,写着自信、漾着生命,好个“淑艺”!硬是把全身能量往上开花,尽管身子萎缩成枯枝般都还乐此不疲。有人说是命,其实细细看来,是坚强。
很多时候,淑艺还帮吴老师在班上作“生命教育”呢。
淑艺只有脑子与右手五指还是自己的以外,其余部位根本不听使唤。也多亏同学们的帮忙,替她拿书、翻页、握笔、涂改。每隔20分钟,还得扶起她面条般的脖子,捞起垂吊在膀子上的头。运气不好,你不小心会听到砰然巨响,原来是淑艺一头撞在轮椅扶手上。因此坐在她身旁的同学就非得是“四面观音”不可了,得耳听八方闻声救苦,也真难为她们了!
淑艺皮包骨的身子无法久坐轮椅,因此每天就只能上半天课。条件如此,她三年来的成绩无不保持在全年级十名内,这刚好提供吴老师拿来刺激班上其他同学努力奋发的现成良药。同学们针对这一点,偶而会跟淑艺发发牢骚,拜托淑艺别那么“天纵英明”了。
游览车上,淑艺正在跟班上同学互相调侃作乐,瞧她在车用麦克风上一连串的机智反应,显现嘴皮上功夫是半点不输人的。虽然患有气喘的毛病,一口气常提不起来,她却能不断提升自己抑扬顿挫的技巧,全神贯注真感情在比赛中,试图弥补先天上音量气势的不足,最后总能突围而出,还是学校朗读比赛的常胜军呢。
“小心!”
“你们那边注意!”
“抬好、抬好、大家小心!”
一群同学正小心翼翼地抬淑艺下车。吴老师这才回过神来,一个箭步赶忙往前细心督导。说老实话,台湾的无障碍设施真是太不足了。这次旅行,全凭孩子们充分发挥的同学爱,这才总能让淑艺上天下海任我行,满足了她的心愿。
吴老师看在眼里很是感动,也不知道怎么夸奖班上这几位同学,灵机一动当下宣布说:
“同学们,这是咱们班的专利:‘人工智能升降机’!”
笑得孩子们合不拢嘴,在那上头,有着最原始纯真的美,人性的良善。
旅行过程中,淑艺眼中闪闪发出的神异色彩,令吴老师深深动容。据她母亲说:淑艺出发前几天,真是兴奋到极点。这趟旅行对她的意义非凡,不仅是美梦成真,还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呢!
也正是这种眼神,吴老师在课堂问,全心神讲课之际,偶然问,与淑艺眼神不经意交会。如寒星般的眼珠,诉说着知性、真诚与尊重。这是深深体会师长所教精髓,生命底层所自然流露出的感念师恩。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乐趣,这当下吴老师才真沁入心头尝到滋味,让他笔屑与口沫横飞,越教越起劲。
“同学们回到家后,记得打电话给老师报平安喔!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吴老师再三叮咛孩子们后,想这三天下来,虽然累得人仰马翻,温馨与感动自不在话下。能帮淑艺顺利圆梦,更使人欣慰。瞧见淑艺与母亲回头远远地向他点头示意。吴老师也跟她们挥挥手,心想,这趟不可能的任务,终于达成!
台湾地区最高教育奖
“林淑艺同学,在艰难的环境中,仍能奋发向上,经评审委员会决审通过,荣获第三届台湾地区最高教育奖,殊堪嘉许,特颁此状,以兹鼓励。”
素华看着墙上挂的教育奖状,想起那时的淑艺,是多么意气风发呀……
记得是在2003年的暑假,崇德中学师长们帮淑艺报名竞逐第三届台湾地区最高教育奖,好容易通过第一阶段书面资料审核后,母亲素华带着淑艺搭车北上,一行人来到台北亚大馆,准备接受第二阶段面试考评。
唱名淑艺轮她要进场面试了,其他人不被允许进场,只有淑艺单枪匹马进入考场。
进到考场里有三位评审教授,首先A教授看了看资料后,抬头瞧了淑艺一眼,问淑艺说:
“请你先简单做个自我介绍?”
淑艺不急不徐自我介绍:“各位评审教授好,我叫林淑艺,家住虎尾,各位教授见到我坐着轮椅,那是因为我从小染上所谓“三好氏远程肌肉萎缩症”,这虽然造成我身体上的种种不便,却丝毫不影响我旺盛的学习进取心,倒使我免除不少欲望,能更心无旁骛地锁定目标,全力以赴,逐步实践我的理想。”
A教授点点头。一旁的B教授紧接着继续发问:
“请问你有何生涯规划?”
淑艺略一沉吟,便侃侃而谈:
“我想从事于物理研究工作,我从小就对物理现象深感好奇,对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真理很有深入探究的意愿、日后我想先攻读博士学位后,终身奉献于基础物理的研究工作。”
两位教授问完问题。还未发问的C教授接下话来问说:
“聊一下你的人生观吧!”
这时有位摄影记者在里头四处取景打算帮淑艺做个特写,淑艺却出人意表地对那位记者说:
“记者先生,不好意思,我还在面试中,请不要对着我摄影,因为这会干扰到我回答,影响我的表现,麻烦您了,谢谢。”
淑艺勇于主张的一席话,让三位教授着实吃了一惊。一般成年人面对新闻媒体时都有所顾忌了,没想到这位女孩子人小胆大,竟敢直接冲撞这无冕王,充满自信率真地表达内心想法,真是难得。
她接下来的回答尤其令教授们激赏:
“在我的生命信念里,价值的追求是我努力的原动力,一切作为,无不企求普世价值,并一点一滴在我的生命中活出意义来。我认为,人的躯体只不过是达成梦想的工具,用来成就人类灵魂的永恒完美。各位评审一定发现我的身体与众不同,精确地说是残障人士,学名叫做“三好氏远程肌肉萎缩症”。不仅如此,事实上我的萎缩症还在每天持续恶化中,一般判定我恐怕无法活过20岁。然而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能活多久,而在于能留给世人有多少。只要能在自己有限生命里,发挥无限价值,就是一种生命的真实感动。在我所剩不多的岁月里,每一天,都得把它当作生命中最后一天来努力学习。时间,对我真是太宝贵了,不容一分一毫的浪费;我要抓住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每一个当下,不断超越我的极限、我的想象,一举攀越生命的颠峰,成就人生的最高美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