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头焦急等待的素华,看到淑艺面试完神情愉悦地被工作人员推出场外来,赶忙趋前询问情况。淑艺神采奕奕地对母亲说:
“妈、十拿九稳!稳拿奖的!没问题!”
素华见女儿这般信心满满,虽然她从小就是个得奖高手,但这次是全台湾地区的比赛,参赛者都是各地精英,跟以前在云林地方上崭露头角,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事情有女儿想得这般轻松容易吗?素华在回家的路程上不住忖度:
“这次能获得提名,就已经是对淑艺的莫大肯定了。过几天得找个机会帮她做做心里建设,告诉她,参赛除了得奖以外,过程中所学习到的经验与成长,往往更有意义。这样一旦与地区教育奖失之交臂,淑艺也才比较容易调适得过来。”
心里着实认真地盘算这档子事,车子过了中坜后,一时劳顿,不觉疲惫得睡着了。
“你们觉得这个叫林淑艺的怎么样?”
“她的表现真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我对她那句“活着就有希望”特别感动,你们认为她的表现呢?”
“我倒是对她的胆识与机智给了100分,不仅思想成熟、理路清晰,还有表达能力也是非常优异!”
“你们两位的看法我完全认同。我还从书面资料中读出这位林淑艺同学,不时在字里行间中显示不向环境低头的坚忍意志与对家人师友的无限感恩。同时难能可贵地清楚自己未来的志向——_投身物理研究工作。基于以上理由,我强力推荐林淑艺拿下这个奖项!”
“我也举双手赞成!”
“你们都这样说了,我也是无异议通过,强力支持韧性第一的林淑艺!”
就这样,淑艺获得三位评审的一致推荐,从全地区无数优异学子中脱颖而出,一举拿下最高荣誉的第三届台湾地区最高教育奖。三位评审教授给她的评语是:
“‘活着就有希望’道出她对生命韧性的深入看法,思路清晰,善于表达,成熟、自主性强,感恩母亲所付出的一切,对未来有方向。”
回到家,素华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跟淑艺沟通,做预防性疏导。
没想到一晃眼过了几天,就是找不到适当时机点切入话题。有一天,电话那头竟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喂,是淑艺的妈妈吗?是我、淑艺的导师吴科翰老师。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是淑艺!淑艺荣获第三届全地区最高教育奖了,恭喜你!”
“这是真的吗?”素华一时还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不要怀疑!淑艺真是太棒了,她的努力终于让大家都看见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吴老师显得非常兴奋,这也难怪,三年来她对淑艺的关怀与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如今淑艺得奖,他简直比淑艺本人还要高兴!
颁奖活动是在台南市的赤莰楼举行,举办单位一连规划了三天行程准备盛大颁奖典礼。来自台湾各地约60余位地区最高教育奖大小得主热热闹脑齐聚一常,一起分享彼此的学习成功经验与甘苦谈谈。让淑艺趁机结交各路英雄好汉,聆听他们的丰功伟业与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
三天活动,多亏有来自各地的义工妈妈与大专青年们无私的奉献与默默付出,才能够让这些天之骄子们在知性与感性上尽情交流。达一点,经常使淑艺感动莫名。
尤其淑艺口中的阿福哥哥——蔡福明,这位热情洋溢的大专义工青年,三天下来真是不辞辛劳贴心地照顾她们母女,对淑艺的关怀更是巨细靡遗,里里外外上下打点,无有疲厌;对别人而言是十足的苦差事,他却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这三天二夜,阿福哥哥几乎是7点至11点之间全天候为她们服务,是那般的用心、细腻与纯然付出,令淑艺十分感动。活动进行到最后,是主办方给每位地区最高教育奖得主颁奖。整场颁奖活动下米,淑艺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用意志力硬撑,旁人劝她先回房休息,她竟吃力地说:
“没关系,等一下就颁完奖了!我可以!”
那种毅力让阿福记忆犹新。事后回想起来,淑艺在他的印象里,实在是位十足贴心的女孩。尽管身体不适、或心情沮丧,为了不使朋友们担心,她总会选择咬着牙硬挺下来。反倒朋友们心烦疲累时,她却能搁下自己问题,反过来安慰大家、帮助大家。这一点,阿福就他所认识的大专生都很少人能做到了,没想到一位重度肌肉萎缩症的小女孩竟胜任愉快,使他打从心里佩服淑艺,尊敬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生命强者。
一整个晚上的活动,倒先把淑艺的妈妈累垮了。阿福代替林妈妈抱着瘦如柴骨的淑艺上床休息,想一整天的行程,连正值青壮的他都快累垮了,很难想象淑艺是怎么撑到这最后一刻的?稍微整理一下房间,才打算离开时,淑艺躺在床上突然说:
“我没睡衣。”
“什么?没睡衣?”阿福惊愕不解地回头看着林妈妈。
淑艺急忙解释:
“是:没、有、睡、意!”
阿福当下觉得真糗。没想到淑艺比她还害羞,羞得整张脸都红到脖子了。
其实,淑艺在被阿福抱起来的那一刻,浑身疲惫早已羞成浑身通红。从没被父亲以外男子这样贴身抱过的淑艺,身上每粒细胞无不充涨,一颗心也跳到喉头只差没蹦出来!
也只有阿福,才能让淑艺如此信任,并接受他的携抱。整整三天,阿福菩萨般随侍在她们身旁,不仅在生活上细心照料,使母女俩宾至如归,更在心灵上毫无防备,无保留地谈说自己、接纳淑艺母女。真正的友谊,就从坦率开始。阿福哥哥,令淑艺不胜感念。
这场盛会,影响淑艺至深。在她心中,对学习有了更多元的认识与了解,扩大了视野也增进了自信,更期许自己有更高的成就来回馈社会。
这几天她所感受到的,是大伙那种纯粹无私的爱,如此的可贵,如此的动人心魄。她想,人间最美,莫过于此。那许许多多志工付出一身后,脸上所开出的是世上最美丽的微笑,是多么无法名状的美。比钻石还要灿烂,比星月还要高洁,是人间的真正瑰宝。更坚定淑艺的信念,只愿未来能够尽自己所有能力迸出生命的光与热,温暖世上每个角落,牵起地上遭遗弃的每双手,拥抱暗夜低泣的每颗心。今天她所感受满满的爱,日后自将手中传出。如她得奖感言所说:
“生命是一种奇迹,活着是一种喜悦,虽然我的身体如同禁锢在潜水中般,无法动弹,但飞舞于大地的我却是一只蝴蝶,从出生到现在,病魔如影随形,几度生死边缘挣扎喘息,残败的肉体如今已千疮百孔,15年来的心路历程,支撑我的毅力与恒心,奋力活着,我仍无悔地承诺,热烈地实践,若是生命直燃烧到最后一秒,我也将淋漓尽致地进发最璀璨的火花。”
在荣总的日子
高一期末,淑艺似染感冒。农历过年前脸色发红病情转遽,肺部出现破动已无法自行呼吸,火速转送台中荣总加护病房抢救。刚来到荣总,医护人员为了抢救淑艺,拔除她几颗牙齿径行插管治疗,这才救回来她一条命。接下来需做气切手术,将气管切开以便排痰,假如不做气切,简直毫无生机坐以待毙。
面对医师的强力建议,淑艺与母亲迟疑了。做了气切,意味着繁重的呼吸器再也离不开身了,将严重影响日常作息。痊愈后还能回到她最喜欢的虎尾高中上课吗?会否造成学习上的不便,甚至倒退。生活上自主能力还能有多少?会完全丧失吗?
种种疑虑,让母女俩不禁退避三舍,一直拖到最后关头,医师们都下了最后通牒:
“得马上做气切!淑艺再也撑不下去了!快点下决定!”
母亲手里拿了三张气切同意书,全身发冷,瞧见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怕,怕这个决定将整个毁掉淑艺的未来。在医院长廊失魂般踱了几个小时,还足决定让淑艺亲自决定,毕竟这着实关系着她的一生。
一进病房,淑艺目睹母亲这般为她担心害怕的样子,顿时百般不舍地对她说:
“妈妈,签吧。只要能活下去,再苦再不方便都值得。”
没有办法,母女俩只好亦哭亦笑地签下气切同意书,不胜彷徨,不由害怕,叹命运弄人:想活,竟这般艰辛;未来,又岂能逆料?此刻所唯一拥有,是彼此的依赖,与弱势者的悲哀吧。
气切手术还算顺利,总算让母亲松了一口气。可是问题却接踵而至,淑艺做气切导致呼吸器无法装设,造成肺部大量积痰,一天24小时需有人守在身边,随时准备替她抽痰。问题是,谁能全天候守候?
医师就感慨地对素华说:
“如果不是24小时形影不离地守在淑艺身边,随时帮淑艺抽痰的话,她是不可能撑到两个多月的,老实说,护士们是没办法做到这样的!”
这个担子当然还是得落在母亲身上。可是想练习抽痰技术,谈何容易?因为她得从淑艺咽喉的气切口导入十几厘米的无菌抽痰管,进入胸腔来进行抽痰动作。刚开始,硬是绷紧每个细胞祈求老天帮忙才撑得下去。技术渐渐成熟后,总难免误触微血管而抽出大量鲜血来,登时令人手足无措恐惧万分,发誓下次不敢再动手抽痰。
淑艺就曾经想靠自己把痰咳出,试着全身使劲要从肺部汲出痰来,无奈整个人累瘫了也不见嘴巴里有一小口痰,她竟不死心地要妈妈“拿根筷子伸进我喉头刺激一下,看看痰会不会出来。”
不抽,就是当下判淑艺死刑。最后,还是得硬着头皮帮淑艺抽痰,哪怕抽出来满管子血也都还能活命。淑艺已经努力到这种程度,又怎可轻言放弃?只因为做母亲的她一时软弱?她不时的告诉自己:
“素华!要加油!为了淑艺,你绝对要坚强!如果你倒下去了,淑艺在这个世界,又有谁可以依靠呢?”
下于这一抽,抽的可能不是痰,是血!但管子,还是得从喉头插入,谁叫这就是人生,半点不由人。
幸亏母亲24小时守候,抽痰问题总算克服,淑艺活了下来,一切都还顺利;可美中不足的,是淑艺竟成了哑巴!
病患做了气切后,原则上就不能够讲话了。只是对淑艺而言,说话简直是她的第二生命;不能畅所欲言,活着岂不乏味?
而荣总医师们疼淑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为满足淑艺的愿望,医师们一个个发挥浑身解数,绞尽脑汁这才将传统气切改良成可以讲话的气切。只是在改良过程中,却着实让淑艺吃足了苦头,前前后后动了四次手术,才顺利装妥这可以讲话的气切,使淑艺高兴好一阵子。
凡事有得必有失。此番开口的代价竟是:淑艺不能再正常饮食,要谢绝一切珍馐美味。
对淑艺来说,与其憋一肚子话换来一日三餐大啖海陆珍馐,她倒宁愿常感饥饿也要畅所欲言。
每天能高如兴兴跟人们说说话、聊聊天,可真是人生一快。说话,对她而言,可比吃饭重要得多。
淑艺的床位靠在两面大窗户下,上头吊满了虎尾高中师生们折给她的各式大小祈福纸鹤。一串串五颜六色纸鹤洒在窗前,煞是好看。窗外望去,景观更是引人入胜。
据了解,这还是荣总特地为淑艺精心安排的床位。
院里的护士阿姨们都非常疼淑艺,她们只要一有空,就喜欢围着她聊天。淑艺不仅爽朗健谈,她的善良与贴心,更是众人乐于亲近的主因。没几日光景,阿姨们已不知不觉与淑艺建立起坚实友谊,大伙就像姐妹般亲昵。
有淑艺在的地方,人们总是围绕着她。不仅是医护人员,听说同学、邻居、好朋友们,无不喜欢听淑艺讲笑话、嚼舌头。就像恒星吸引行星一般,浑身散发无限魅力,令人陶醉。
谁还能比淑艺身上缺陷还多?她既然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缺陷,并且毫无遮掩地摊在人们眼前,在淑艺面前,还有谁需要遮掩她那微不足道的瑕疵?
淑艺身上的缺陷,在这里的名字却唤做空问,是一个能放心暴露自己缺点的场合,这里没有自卑、没有讥刺,只有轻松自在,只有温柔体贴,或许还有一丝丝幽默与欢笑,通通包容在接纳缺点后,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里。
每个礼拜,让淑艺最欢喜期待的,就是有一位基督教牧师会定期来替她表演魔术,精彩超炫,使淑艺暂时能忘却身上沉重枷锁。在一度病危时,那位牧师想替淑艺举行施洗礼,祈祷上帝能伸出慈爱的手,发挥它的大能驱除病魔,帮助淑艺度过生命难关。
但淑艺对这件事却不置可否,以至日后遽然离世时,殡葬人员问母亲:你女儿的告别式要采行哪种宗教仪式?当时的她茫无头绪,只觉天地间一片苍白。
死灰
天花板垂下死鱼眼珠般灯光,照在怒亲素华身上,拉出竿长影子,母亲侧着背似乎掩鼻啜泣着,悲伤的身影适巧遮上淑艺半边脸颊,只觑见右眼无力浮凸的令人心惊。主治医师刘柏亨见状赶快走进病房,这才瞧见淑艺面如石灰,胸口不住鼓喘。意识看起来还算清醒,只是眼神,竟露出前所未见的绝望!她刚装上气切无法出声说话,正努力撅着唇形一次次诉说:
“我好痛苦,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好痛苦……”
这突发状况令刘医师差点措下不及,一时间毫无头绪不知怎么处置。一旁的母亲素华这时喃喃地说:
“永远抽不完的痰,永远不会好的病。一点都没有进步,没有明天,淑艺……也已经灰心了……”
素华激愤却显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药水味中,就像刀片刮在耳膜中令人难受。
“不要放弃啊?”刘医师试图打气。
“……淑艺不准我再抽痰,她,她要自己憋气了结生命!”
竟是这种状况!错愕中刘医师连忙请护士小姐准备好急救车、呼吸面罩以及血压血氧浓度侦测器。一头又瞥见淑艺的唇语依稀在说:
“我自杀后,不要救我,让我好好死……”
刘医师身为医护人员,当然知道憋气并无法自我结束生命。唯她憋气深恐柯突发状况发生,除了准备急救措施外,当下更以转移淑艺注意力为先。他首先就采用温情攻势,想对她动之以情:
“你这样做,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吗?你这样走了,对妈妈公平吗?”
淑艺刹时露出对妈妈恋恋不舍的眼神,一会儿神情又转灰白,用唇语沉重地表示:
“……难道让她这样没有希望,只有痛苦地活下去,对她,就公平吗?”
记得淑艺刚送到荣总急救时,刘医师还只是个住院医师,那时淑艺也还没获得全球热爱生命奖章,彼此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后来淑艺获颁生命奖章,并在荣总妇幼大楼举办“爱,使生命发光一罕见天使林淑艺画出生命尊严首展”,刘医师偶然问信步观赏这些作品,心里头忍不住暗暗佩服这位萎缩症女孩。或许是缘分吧!如今他竟成为这位鼎鼎大名的生命勇者的主治医师。他很珍惜这个机会,希望能真为她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