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子一样劈裂着他的骨架，浮肿的眼皮在慢慢收缩，要把一双眼珠子爆出来，掉进河水中，让他变成瞎子；心脏也在咚咚地收缩，就要停跳。浑身冰凉，脚筋抽搐，脚趾发硬，快要站立不稳了。他家的船，在那条狭窄的航道里挣扎。航道到处是淤沙，一个个沙渚像龟背露出水面。他家的是平底驳船，陷在了淤沙里，因为拥挤，因为百十条船要趁着退水的最后日子，挤进虎渡河中。这是十二月份，所有在长江上的船都要向内河迁移，修理、过冬，可他们的船却卡在了河道中。于是一百条船都开始骂他们，一千个船工水手驾长船长轮机长都开始骂他们，像一千只跳蚤，在那儿狂喊：“撑呀！撑呀！”他们袖着手，脖子上围着鲜艳的围巾，一个个穿得像县长，锚都打在了沙滩上，看的就是这些驳船的挣扎。
“撑呀！撑呀！”他的爹蒋驾长龇着牙齿，用尖篙戳着他的屁股。他十八啦，还这么对他。现在雪卑鄙地落着。他在雪花里使力，可拼尽了力气，船纹丝不动。河滩到处是他爹骂他的声音：“没有用的——狗卵入的——饭吃到屁眼里去了——憨逼——憨逼——憨逼——”
他的母亲，一个肥胖的妇人，十分疼爱他，可现在也急得大汗滚滚地骂他：不争气啊，我们老了，指望你，指望个啥呀？
母亲不忍看自己的儿子出丑，把他往艄楼里推，要他去扳舵。他的父亲抓着胸口大哭：“这怎么办哪？”
他在艄楼里。他已经从人们的视线中逃脱了。他感谢母亲。他瑟瑟发抖。船底的涌流搅动黑沙四面翻腾起来，他年迈的父母咬牙切齿地撑篙。他要左右随时扳动舵柄，配合父母，可他在关键时候出了错，父母撑出的力量被他的舵给抵消了，刚离浅滩的船又向浅滩冲去。
就在这时，许多人都看到，他的父亲冲进艄楼，将他一掌推进了河里。一个优美的倒栽葱，蒋王朝就翻下船去，落在河中，水花四溅，惊起一只黑鸥，凄厉地叫着从他身边飞走了。水一直没过头顶，水从裆里和腋下哗哗而过，一下子把他打入了冰窟。他爬起来，大家希望他就此遭受灭顶之灾，再也爬不起来，可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了！裤子里灌满泥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浑身淌着水，仇恨的目光射向他的父亲。他捏着湿漉漉的拳头，内心诅咒着这个世界。河上的哄笑声和飞扬的雪花纷纷扬扬，乱作一团。雪，下得更大一些吧，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埋进去！
船却移动了。
船又被鸣笛的拖轮给拉拽走了，他鼻子里发出愤怒的抗议，却又不得不狼狈地去追赶自家的船，像电影中溃逃的匪兵。
现在，他的父亲拒绝他上船。他的父亲拒绝他回舱里换衣服。雪还在嚣张地下着，他就要冻成冰棍了。黄色的天空白幡滚滚，落到船上，却像优美的抒情，就像在粉刷着这个船体和那紧闭的艄楼，把它们打扮成清明节祭烧的灵屋。
“你进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这是没有任何道理的，雪在看着他。他只好水淋淋的故作镇静去清理缆具，去拖甲板。后来他的母亲与他的父亲大吵起来，估计打了起来，两个人在艄楼里把东西撞得咚咚直响。河流荒野，大雪无情。他的母亲拿着干爽的衣服怒气冲冲地出来了，扔给他，说：
“王朝，你回岸上去吧，去吧，去吧。”
蒋王朝爬进了尖舱，那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船上杂物，也是老鼠的世界，霉气冲天。
到了晚上，一家人已经是心平气和了。他的父亲要他回到虎渡河边的那个铁匠铺去。叫红炉班。他们认为，这个儿子不适合驾船，不是吃水上这碗饭的料，迟早会被淹死。这样不机灵的蠢蛋，还是在岸上稳妥些，毕竟，他们就这么个儿子。
蒋王朝第二天踏上跳板上岸去，提着一双换洗的布鞋和两条乌黑的毛巾。布鞋在他屁股后头掖着，随着脚步两边扑打扑打。他的娘说：“儿啊，馒头争烟人争气，做点给你爸看看！”
蒋王朝走了很远还回过头来看自家的船，那是他的家。那木制艄楼里有许多往事，也有温暖。他走到了船业社，心想，爸妈要吃晚饭了吧？那艄楼顶上的两盆花，如果冻凌就会死掉化成水的，不晓得他们搬进舱了没有？晚上，水拍打船舷的声音，在下雪之后一定是更美的，一落枕就会睡着，妈给我暖壶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