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摇头，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她是哑巴？
夏俗用手指指自己的口，又指指她。女孩显得有些慌乱，她想夺路而逃。
你坐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他用手示意。
夏俗找来了笔和纸，开始了与这个少女的笔谈。
你认识穿山甲？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念慈
你不能说话？
是
先天的吗？
五岁时打针造成的
应该找医生算账，找人把他（她）孩子的舌头割掉。
不可以
穿山甲把房子还给我了，是我的屋
我知道
你不要跟他来往了，他是流氓
（未答）
你是学生还是其他什么人？
聋哑人艺术团的
对，我看过你的独舞。
夏俗的心里涌出一阵悲凉感，这个水波一样几乎完美无缺的少女，断送在穿山甲手里了。他头上的伤一阵阵发作。他想了想又写道：
你还有五岁之前声音的记忆吗？
还有一点。唱歌的声音，人的声音，汽车的声音，风声雨声。还有，还有母鸡带着小鸡的咯咯嗒嗒的声音。
这是乡村的声音，你生在农村？
不。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夏俗在纸上画了一只臃肿的、知足的母鸡，又在周围画了几只雏鸡，递给这个叫念慈的少女。
我听见它们的声音了，女孩有力地写道。
一个多么清纯的少女。她有多少心事！如果她说话，人类也许就会温暖得多。是的，一种声音会有可能改变世界。然而在穿山甲的面前她不需要说什么了，穿山甲不会让她说什么。夏俗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发现她的眼圈有着深青色的痕迹。她已经饱受折磨，她是一朵被蹂躏的花，一朵像天国里生长的花。
念慈把钥匙交给了夏俗，她的脸红了起来，她离开了房间。夏俗握着那把钥匙，钥匙上还留着她的体温。这个宿舍里飘荡着一股三月花房的气息。他木然地坐在那儿，贪婪地嗅吸着。
另一件事让夏俗吃惊不小。这一天他过江去看望住院的老飞，在轮渡上，他抬头看天时，看到了前方的天空上漂浮着一座城市，高楼大厦林立。他看着那个奇景，希望其他人也注视到这一罕见的天象。但是那些轮渡上的人都露出疲倦的神色，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在读一些与奸情有关的小报。
夏俗不是一个孩子了，他不好去少见多怪地叫嚷。他一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看着，天空那漂浮在云端的城市，就像一条巨大的轮船。
这样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可奇怪了，你注视着它，估量着这风景给你的冲击，也许它是一道心灵的重影，给你慰藉。就像鬼魂，并非是人人可以看见的。夏俗那时候心情温婉地趴在舷窗上，痴痴地看那座空中漂浮的城市慢慢消失，向西边隐去。然后，江水扑打在他的脸上，清凉如拂。“那是一座海上的宫殿吧。”他在心里说。
老飞躺在中医院的病床上，他除了明显的外伤，医生还断言他患了一种心脏病。他的心脏老是无规则地搏动，甚至停跳。一个名老中医认为他是心血瘀阻，多由心气虚衰、血液不畅引起的。老飞承认诱因是因为偷牌，它使人产生持续不断的心悸。
老飞给夏俗看那些草药名：当归、淮小麦、远志、茯苓、夜交藤、桂枝、薤白、蒲黄、竹沥。
“这不像草药，倒像是一些古诗中的词汇。就跟诗一样，中国人把这些治病的苦兮兮的草药都赋予了诗一样美好的意境，真是热爱生命啊。这些植物都有养心安神的功能。”老飞躺在病床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但他的中气十足，宏亮的嗓音在病房里嗡嗡回响，邻床的病友都侧目而视。
你还有没有再搓两把的欲望？夏俗作出在桌上和麻将的姿势。
暂时没了，我原以为麻将可以独善其身，现在看来恰恰相反。
你可以现身说法了。
我是一个活的典型。老飞乐呵呵地自嘲。
夏俗在这之后有好几次都临江眺望，那奇景消失的天空，云朵一程变化一程，江鸥一声接着一声。有一次刮大风的傍晚，他偶尔撞见了上万只江鸥聚集在那片天空中，就好像那儿有一片大水似的。江鸥从他身边一直延伸至半空，像夏日傍晚的蚊蚋，不过那些江鸥是一些白色的精灵，它们飞翔的姿势代表了风水和波浪，让特别健全的人也会产生伤感。
夏俗沉溺在不可名状的伤感中时，一位湖南的朋友给他送来了一块张家界山上的海螺化石。朋友说张家界是一片大海的遗址，你在这只化石海螺里，还可以听到亿万斯年的它对于大海的呼唤。“你听听它的潮音。”那个朋友说。那个朋友给他讲起了这一年他碰上的一件怪事。他说他和许多游客亲眼看到了张家界黄狮寨对面的一座孤峰上，出现了一队白衣飘飘的女孩，在孤峰的平地上跳舞，就像一群海上的仙女。那座孤峰跟张家界的所有山峰一样，都是独柱擎天，无路可走。这群女孩从哪儿来呢？只能解释为她们是一群孑存的、生活在过去这片大海遗址上的仙女。
夏俗把海螺化石放在耳畔，他听到了年年月月拍打着礁石的潮音。大海就那么消失了，可是人留在了海底。人是一种多么灵活的动物，人活了下来，把腮变成了肺。夏俗就是这么想的。关于恐龙的灭绝，夏俗有他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行星撞击地球的灾变说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地球的历史不能仅仅靠天文学家来说话，恐龙的灭绝是因为它们统治地球后过度地繁殖，这些巨大无比的动物也同时有巨大无比的胃，它们最后把地球上的植物全吃光了，然后饥饿而死。那些当初与它们生活同一个年代的轮木、金鱼藻、尼尔杉为什么都成为化石了呢？物极必反，现在人类统治地球，人类也在疯狂地吞噬一切，有一天，人类把地球上的东西吃光了，也会把自己毁灭，而另一种谁也无法预言的动物将统治地球。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在深夜一嘟噜一嘟噜地涌出来，像大海的某个海眼，无法遏止。
“如果我留下的记忆没有老来凭吊的故居，那有什么意思呢？”穿山甲对夏俗这么说。穿山甲认为他在夏俗这间摇摇摇欲坠、迟早要掀掉的房子里跟念慈睡觉，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说：“我应该到一个深山中的茅棚里去，在那样的原址上，以后可以复原一座祭奠感情的旧居。当我白发苍苍，性功能全部丧失殆尽的时候，我能拄着拐杖，站在若干年后这里人来车往的大街之上，怀想往日快刀斩乱麻的两性生活？”
桌上放着那些变得干硬的红薯，已经失去了光泽，又干又皱。穿山甲说：有一天我们的那个东西，也会变成这样的。
夏俗笑着说：你真有能耐啊。
穿山甲说：我忏悔。
夏俗说：你的忏悔是一种对于旺盛生命的炫耀。
穿山甲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在你周围的一片打桩机声里，在那种大地颤抖掘进的氛围中，会唤起你身体强劲的语言。所以，我把你赶到醉醺醺的酒厂去了。
他跟夏俗讲，那是在一个电视直播现场，这个聋哑的独舞少女一出现，就使他看到了一个几乎失传的神话。他说上帝对她也算是公平的，把这样绝艳的女孩逐出了有声世界，否则，她将影响甚至改变整个城市的道德观念，使无数个家庭雪崩般地瓦解。
“她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什么女人都干过，我已腻了女人在床上满口的胡言乱语，她们总是发出淫秽不堪的感叹和肆无忌惮的叫唤，她们拣世界上最脏的话说，唠唠叨叨。平常一个个像大家闺秀，怎么一上床就成了妓女。”基于这一点，穿山甲决定把念慈弄到手。他有一种变态的虐待渴望。那时候，他疯狂地食红薯，他相信他的农民父亲给他说的，红薯和红薯的气味最能吸引女人。
当他把念慈带到这个寓所的途中，突然天降冰雹。这个城市少见的冰雹砸在他们乘坐的三轮车上。弹珠一样大的冰雹在大街上满地乱滚，乳白色的冰雹是念慈第一次看见的罕物。在这个夏俗的寓所，念慈写下的第一句话是：老天在惩罚我们。
“我突然不行了，冰雹进入我的身体。无声的女人在床上让我找不到感觉。”穿山甲就只有咬了，他狠狠地咬这个少女的皮肤，他想听到折磨的声音，然而少女念慈依然寂寂无声。她在穿山甲的牙齿里穿行，她撕穿山甲的嘴巴，她把那张嘴撕得鲜血淋漓。后来冰雹停了，打桩机发出了怒吼，许多人辗转反侧，精神难忍的半夜，穿山甲应和着土地的节奏开始了向那块永远无声的土地施暴。
行了，我不想听了，夏俗说，你的嘴还没让人撕成一条口袋。
我是一个恶魔，穿山甲说。然而恶魔都是天使变的。
母亲的电话永远只是教他斋戒，当金子给他送来一些春卷时，他摇头说不能沾荤。吃吧，我陪你去山上进香还愿。金子说。
他们一起来到西郊的山上，那里有一座陈旧的庙宇和几尊新雕的菩萨，释迦牟尼、观音、大势至以及夏俗叫不出名字的塑像。
在山的背阴的地方，夏俗说我不配，我是菩萨无法宽恕的人。
金子说：我心即佛，只要改邪归正，就会立地成佛。
夏俗说：你信佛吗？
金子笑着说：心诚则灵。
山阴之处长了一片片蓝色的勿忘我。夏俗告诉金子说这种花在英语里叫“蓝色的忧郁”。金子说这山有灵气，它对人类的罪孽忧心忡忡哪，真是大慈大悲的佛山。于是他们采了满满一把。
在一块山坡地上，有一个和尚正在安静地种菜。这些清贫的、自食其力的教徒，不由得让夏俗肃然起敬。
那是个面色苍白、挥汗如雨的年轻和尚，正一锄一锄地薅那些土块，把它们锄碎。夏俗对金子说，我想去问问他。
师父，我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请您指点迷津。
种菜的和尚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一对男女，未说阿弥陀佛之类的话，只是笑笑点头，手上仍在不停地挥锄。
师父在众多的宗教中为何选择了佛教？
它悲天悯人。年轻的和尚用一口山里话说。
它为什么要怜悯我们呢？它有些什么理想？
和尚拄着锄头揩着头上的汗说：菩萨的理想多啊，它要度无边的众生。断无边的烦恼，学无边的法门，成佛道的无上。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你们真是一些善良的人，坚强的人。夏俗和金子离开了这个口齿清楚的和尚，他们在山上的树丛里徜徉。
在山的另一面，在山下，城市之尾，一汪湖水，碧蓝的湖面烟波浩淼。
躺一会吧。金子铺开了两张报纸，正用目光幽幽地召唤他。“这是亵渎。”夏俗含混不清地说，“这是圣地。”
你喜欢自戕，你想把自己弄成终身阳痿，金子说。
不要在菩萨面前说这些吧。夏俗扯着一根车前草，他站在很远的地方。
把你蓝色的忧郁拿去，她说。话刚说完，那一大把勿忘我花就飞落到夏俗的脚前。
你不要激将我，我不吃荤，他说。他喊了起来。后来他扯开了金子的衣服。干燥的山顶的空气里颤动着一丝从树丛里泻进的阳光。金子的叫唤引来了成群的大蚂蚁，那些蚂蚁挥动着强大的钳子向他们进攻了。夏俗的身上奇痒难受，当他想发出声音的时候他的嘴只是张开着，后来他好不容易从那张僵直的嘴里发出“鱼……鱼……”的单调的音节。
夏俗突然蹦了起来，向山下跑去。他没命一样地奔跑，好像有一种隐形的危险在紧紧地追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