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回了家,她估摸着好歹夜深得恐慌,她哥她嫂的全睡了。因此她关门时格外小心,再说她在外头也养成了习惯,不管是走路还是说话,都变得很有节制。
这跟秋秋在周庄时截然相反:那时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路扬起无数灰尘,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她在外头就不同了,大多时候她只矜持的笑。她暗地里把那种程式化的笑叫做放电,也许应该强调,秋秋是酒吧里放电放得最好的。他们都说秋秋笑时连月亮都会变得灿烂。当然这话是有文化的人说的。她记得那人三十多岁,西装革履,头油亮得晃眼。她不曾料到他是个急性子的人,三下两下扒褪掉她的黑裙,激情而做作地吻着秋秋略显平坦忧伤的乳房。他连裤子都没脱,鞋也没脱,很快就办完了事。他趴在秋秋的身上,喘息着嘟囔道,操,怎么忘了戴避孕套?他极为厌倦地拧拧秋秋的腮帮子说,你怎么不提醒我?然后他说,笑,笑,你就知道傻笑,脸上流着阳光似的。
秋秋跟这个自称诗人的男人好了近半年。当然秋秋开始并没对他抱太多的奢望。这只是个嫖客而已。况且秋秋更愿意傍位经理什么的。可是诗人疯狂的天真打动了她:他开始写诗给秋秋。当然这只是位蹩脚的三流诗人,也许三流都轮不到。可是他矫揉造作的诗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动了秋秋。从来没有人写一首首的炙烫的、甜蜜的诗给秋秋,况且秋秋琢磨,诗人深夜里写下这么多蠕动的汉字,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于是秋秋给诗人打了件粉红色的毛衣。后来这件毛衣成为别人的笑谈。他们激动地说:瞧吧,一位三陪小姐给一位可耻的嫖客打了件毛衣。
离开诗人是秋秋最明智的选择。诗人竟然吸毒。本来秋秋还抱着幻想,也许他会帮她脱离酒吧,然后他们就体面地结婚。可事实是,诗人只愿意帮助他自己,他盯上了秋秋的钱,而不是别的。后来秋秋想:谁会和一位酒吧里的小姐谈恋爱呢?换句话说,是这个声名狼藉的诗人,使秋秋对所有的男人丧失了信心。她的打算是,无论跟谁睡觉都行,只要对方付钱。这样她的目标便单纯的多了:酒吧里很快多了位成熟的小姐,她漂亮而工于心计,穿着黑色的长裙,喝着便宜的劣质洋酒,虚情假意地等待着上钩的男人。
秋秋接过不同类型的男人,她最讨厌跑长途的司机。他们跟饥渴的狗一样,通常很不配合,不喜欢采取措施。多麻烦,有个二十多岁的司机说,戴那玩意,跟湿被套似的,一点都不爽。他神情恍惚地总结说,不爽的事谁还做呢?
当然不爽的事秋秋也不做,她通常会拒绝这样的客人。
秋秋的收费在她们里边算是中等偏上的,秋秋不贪,她接客也是很节制,不像某些姐妹,有时一晚上就接四五个客人。秋秋总是告诫自己说,我不稀罕很多钱,我只是将来在周庄活得滋润些,给我哑巴妈盖三间北京平,买上彩电、冰箱、空调,给我哥再盖六间,等将来他们有了孩子,就不会发愁房子的事。我还要给我自己找个好婆家,攒个好嫁妆。别人有的我要有,别人没有的,我还要有。别以为我嫁不成新余,我就是没人要的破罐子!
秋秋顺手飘了点凉水。水缸里的水冻成了冰茬子,寒得牙齿直哆嗦。她便听她嫂子在里屋猫悄着说:“秋秋秋秋,屋里头有热水,别喝那凉的,喝了胃里难受。”
“我哥还没回来?”秋秋吃惊地问,“他咋还不回来?”
说完她进了屋,她嫂子将灯打开。曹艳丽本和衣躺着,这时坐起来,对她说:“你哥去打麻将了,天不亮是不回来的。”
秋秋就上了炕,拽过棉被压住脚,盯了她嫂子。她嫂子也盯了她。两人如此对恃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秋秋就说:“曹艳丽,怎么不戴上我给你的戒指?”
她嫂子说:“还没过年呢。等年初一我再戴,人家问多漂亮的戒指,秋国买的?我就说,不是,是我们秋秋从城里专门给我买的。她们一准会嫉妒我有个这么好的小姑子呢。”
秋秋面无表情地笑了。她了解她嫂子。所以她说:“我都两年没回家了。周庄也没啥大变化。还是一副死人相。”
曹艳丽嗯了声说:“能有啥变化,只是村长换了。老村长被选下去了,新余当了新村长呢。”
曹艳丽接着说:“新余可真够毒的,他们新家人丁不旺,他怕选不上--谁会选他?把你害这么惨......不是个人东西!”
秋秋盯着曹艳丽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她还记得当年新余陪她做了人工流产后,周庄的人便都知晓了。在那段声明狼籍的日子里,秋秋天天猫在屋子里纳鞋底。那个濡湿的夏天她一共纳了三十二双鞋底。当那个下午她终于下决心离开周庄时,曹艳丽来看她了。
对于这位老同学的来访秋秋保持了极为冷漠的态度。曹艳丽和她坐在炕沿上,盯着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发呆。后来曹艳丽挨身过来,攥住了她的手。曹艳丽的手很大,也很暖和。秋秋听到她细声细语地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了,你别往心里去啊,日子还长着哪,我们还这么年轻……很显然对于自己长辈式的安慰,曹艳丽有些羞涩,她的声音象蚊子那么细小,她的声音似乎是颤悠的。她没料到秋秋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说,我没咋地啊!我干吗往心里去呢?你不就是来看我的热闹吗?说完秋秋直起身,开始拾掇行李。
秋秋还记得那个下午很热,暴戾的阳光将屋子里深红色的家具照的妖冶而不真实。她扒住一节大衣柜,手指在那些纹理细腻的木头上蹭来蹭去,后来左手的小拇指被一根刺扎了下,皮肤渗出珍珠红的血。在空荡荡的阳光里她听到曹艳丽在和她哑巴妈大声地说着“婶子我走了”。秋秋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当她轻轻地用嘴唇吮吸着血渍时,眼泪就扑哧扑哧地落到胸脯上。如果没有记错,那是她离开周庄前,最后一次看到曹艳丽。她决计没有料到,若干年后曹艳丽会和她成了一家人,不仅成了一家人,还将成为某种职业上的追随者。当她的那个可怕似乎又可耻的念头在心头闪现时,秋秋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恣肆的快乐。正是那种快乐让她看着曹艳丽的眼睛时,有种麻木的心虚。
曹艳丽对秋秋的恍惚神态似乎没在意,径自接着说:“他还挨家挨户搞动员呢,说谁要是选他一票,他就给谁两块钱。谁家要是一家子都投他的票,就额外添十块钱。他说这叫民主选举,他拉选票是合法的。”
秋秋突然问:“我哥你们选他了吗?”
曹艳丽咳嗽一声说:“你也忒瞧不起你哥你嫂子,我们再缺钱也不会要他的施舍!”
秋秋说:“其实无所谓的,我一点都不恨他。”
曹艳丽觑着一双桃花眼不知说什么好,她发现秋秋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秋秋说:“要不是他逼我打掉孩子,要不是他不要我了,我能有今天吗?我现在一点都不恨他,不是不恨他,是恨不起来了,我看见他时,跟看见别的男人没啥区别,都是一个德性。”秋秋漠然地总结说,“男人,跟公狗有区别吗?”
秋秋又说:“其实当小姐有什么不好?只要劈开双腿就能赚钞票,只要动动心思就能赚大笔大笔的钞票。”
她嫂子突然问:“你跟嫂子透个实数,你这两年到底赚了多少钱?”
“十二万。”秋秋沉思着说,“毛着赚了十六万,算是少的,”然后她掰着手指念叨,“扣除坐台费、平日里的花消、扣除工商管理费和个人所得税,纯挣十二万,不成问题吧。”
“我们在城里都说东北话。”秋秋没看她嫂子,而是突地活泼起来,说:“说东北话别人就以为你是东北人,就不会寻思你是本地人,本地人价格便宜。我的东北话说的可好了。我说的是铁岭那的话,又艮又拽。” 秋秋骄傲地学着说了两句,然后就攥了她嫂子的手说:“我在的那个酒吧,是市里最好的,环境好,老板也神通,平时公安局的根本就不管,谁管呢?有时他们也找小姐呢。没听说过城市民谣吗?乡镇干部有‘三白’,县里干部有‘三红’,市里干部有‘三黄’,可不论白也好,红也好,黄也好,都离不开小姐的白腿,小姐的红嘴唇和小姐的黄头发。”
她嫂子只是笑,笑得慌张而落寞。
秋秋说:“要是运气好,碰到个有缘分的,看上你,就更不用操心费力了,养着你供着你,拿你当宝贝,吃喝全包,钱也不少拿......不比你在家喂猪卖菜强吗?你人长的本来就洋气,穿上一两件好衣裳,就是个大美人啦。”说完去摸她嫂子的手,说:“皮肤又嫩又滑,又没生孩子,肚子平坦细腻,男人家都会喜欢的。再者说腿也长,长得白,不黑,你不说,谁寻思你会是个农村妇女呢?你干个一两年,挣点钱,见好就收,再回来跟我哥过舒心日子,天底下哪里还会有这么好的美事?平日里你我互相照应,有啥事我给你兜着--嫂子,你还有啥想不开的呢?”最后秋秋无限憧憬地总结道:“到那个时候,谁还敢瞧不起咱们这股子人?谁不对咱们另眼相待?人不都是势利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