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玉是动过把那些山都收回的念头的,早就动过了。桃花村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一直没出过什么新闻,但在奋玉手上却出过,这个新闻就是李富贵。李富贵高考落榜,回来承包荒山。山立在那里已经不知道多少亿年了,一直都荒着,稀稀拉拉长着杂草,最多砍一些柴火回家来烧,谁也没觉得有什么用,可是李富贵却承包了。恰好国家有政策,鼓励种林育树消灭荒山,谁种谁有,李富贵就一口气包下了三百六十亩。这事惊动了县领导,书记县长等等的都很关心,县委报道也来了人,做了专访,赞扬李富贵同志是穷贫山区的有志青年,文章还登到报纸上。过了几年,树长高了,卖出一批,县里又把李富贵评为种林大户,戴起了红花。奋玉第一次要把山收回来是在李富贵结婚后不久,奋玉说,好处也不能一个人都得去,山是集体财产,是大家共有的,你也别承包了。那些树值多少钱?值不了多少钱,我们会赔一点钱给你的。李富贵没想到奋玉会这样,他拿出合同,他跟村里签了合同的,合同期五十年,甲方代表奋玉在上面是签了字的,还做过公证,怎么能说变就变了?
那时正是夏季,天热得不行,李富贵一次次大汗淋漓地往奋玉家跑。奋玉光着上身躺在竹床上,手中一把蒲扇慢吞吞地摇着,偶尔打打蚊子,啪,啪,啪,声音挺响的,是肉响,奋玉身上有很多过剩的肉。李富贵站到竹床前,把合同递过去。李富贵说,这是我们订的合同,白纸黑字,有法律保证,不是玩笑,你也不能开玩笑。奋玉不接,奋玉甚至不抬起眼皮看过去。啪,他拍一下大腿,啪,他又拍一下肚皮。奋玉说,合同村里也有一份,你拿合同来干什么?形势是不断发展的嘛,签合同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村里需要那些个地,山地证还在村里嘛,地还是属于村里的嘛。
这时奈月手里捏着一件背心过来,奈月对李富贵笑笑,转过去对着奋玉时就不笑了,她说,爸,来客了,你把衣服穿上。奋玉慢悠悠坐起来,接过奈月的衣服,并不穿,只是横在肚皮上。奈月说,穿上吧,看你那一身肉,难看死了。
嫌人家肉难看,这是奈月让桃花村人笑破肚皮的一句话。桃花村只有李富贵每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再热的天也要裹着上衣和长裤,大家看着他都笑,说富贵啊,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跟金枝玉叶似的。桃花村的其他男人可不这样,端午节一过,个个便脱光了上身,穿一条短裤叉家里家外走来走去,谁也没觉得奇怪,可是奈月却不接受,一看到男人赤着身子,总是一下子把脸别走,说,这么难看的肉!
奋玉毕竟是干部,出了门也从来不露肚皮,在家就无所谓了,在自己的家还不能脱脱衣服?摇着蒲扇,奋玉慢悠悠地说,富贵嘛,算什么客人?富贵差一点跟我们还是一家人哩。奈月脸腾地一下红了,掉头走开。李富贵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一想,也不自在了,他说,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妻子是古菜花。奋玉嘿嘿嘿一笑,笑声是从鼻子中出来的,他说,我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婆叫古菜花,古家村的古菜花?李富贵纠正他,是妻子,我妻子古菜花。奋玉撇着嘴吱地吐口气,说,妻子?妻子不就是老婆?你跟我酸什么呀富贵?李富贵说,反正就是妻子,不是老婆。奋玉说,妻子就妻子吧。富贵啊富贵,你可真能耐啊,你娶得到古家村的姑娘做妻子,了不起啊富贵。
李富贵站在那里,脚有些虚浮了,不舒服,很不舒服。他听出来了,奋玉话的背后有话,奋玉想跟李富贵过不去了。桃花村谁也不能跟奋玉过不去,谁也不敢,即使是李富贵。李富贵有钱,会为村里请的客买单,会给村小学捐款,不过,没用,在奋玉面前仍然没用。李富贵笑起来,茫无目的地笑,心里有些沮丧,甚至还有些许恐惧。不就是因为奈月吗?李富贵没有娶奈月,李富贵娶了古菜花,这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再给他机会,李富贵还是选择古菜花,他不喜欢奈月,他喜欢古菜花。只有这事不能勉强。奋玉打个呵欠,重新躺下,动作姿态都充分表达出要睡上一觉的意思。李富贵就退出了,李富贵每次去见奋玉的结果,都是沮丧地退出。不过,最终奋玉并没有真把山林收回去。奋玉一点都不像仅打算吓吓李富贵,奋玉是来真的,最后却没有动真,这其中谁在起作用?当然是奈月。
谢谢你。再碰到奈月时,李富贵正儿八经地对她说。
奈月没当一回事,奈月刚下了课,从学校回来,李富贵的家是她每天必经之路。李富贵说,有空到我家坐坐吧,古菜花喜欢有客人来,古菜花喜欢热闹。奈月咬咬嘴唇,甩甩头发,浅笑了一下,然后身子一侧,从李富贵的旁边闪过,走了。
音像店小老板让介绍人再去桃花村找奋玉和奈月,重提婚事。奋玉很高兴,奋玉说可以可以。但奈月还是不可以。奈月说,你们再说这件事,我就搬到学校去住!奋玉当时手中正捏着一个茶杯,听奈月这么一说,慢慢将杯子送到嘴边,吱吱吱缓缓吸了一口茶,然后很突然地将茶杯一举,一摔。呯,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只有奈月不愣,奈月手里也有东西,是一叠刚洗好的碗,茶杯掷地的声音未落,奈月把碗也一举一摔,一阵更尖利的音响就弥漫开了,空气都跟着颤动。奋玉真的拿奈月没办法,奋玉只拿奈月没办法。李富贵对奋玉说,我去劝劝奈月吧,我再劝一劝看。奋玉斜眼看着李富贵,嘴唇动了动,看那嘴形,奋玉大约是打算说两句难听的话,不过奋玉最终改变了主意,他点点头。大概也就剩李富贵可以劝奈月了,这是最后的可能。
李富贵对奈月说,你不能这么固执,音像店的小老板我接触过,我看他不错。
李富贵又说,你这样真的不好,把自己给耽误了。
李富贵还说,你看你,你真的不小了,这样下去我也挺过意不去的。
李富贵说话的时候,奈月一直盯着他,眼皮一眨都不眨。你去找小老板了?她问。
李富贵说,是,我找了。
你对他说我很好,要他再追我?
是,我说了。
你,你既然觉得我很好,为什么你自己不追我?
我结婚了,我有妻子古菜花了。
奈月不再盯着李富贵,她低下了头,很久,再抬起来时,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奈月说,你们别劝我了,劝也白劝。奈月背个黑皮包,手中提个纸袋,里头装着学生的作业本,所以纸袋有些沉。奈月把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把皮包从右肩换到左肩,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瞥了李富贵一眼。李富贵看到泪光,泪光一闪。
好大的雨啊,现在李富贵坐在沙县小吃店里,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帘,突然就想起了奈月的眼睛,泪光一闪的眼睛。眼泪与雨水是同一物体哩,李富贵原先忽略了这一点。李富贵忽略了很多东西。奈月瞥了他一眼,奈月走了。古菜花后来对李富贵说,我看到奈月了,奈月在哭。李富贵说,是吗?她干嘛哭?古菜花说,问你哩,你跟她说什么了?李富贵晃了晃头,说什么了?我劝她嫁人,嫁给音像店的小老板。古菜花笑起来,扬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古菜花总是笑,整天嘴不合拢。你劝她干嘛呀,你劝她她不更不嫁了吗?李富贵也拍古菜花的头,拍得更轻,李富贵也笑。古菜花知道奈月的事,但古菜花反应正常,没有嫉妒,偶尔还拿它开开玩笑,这就是古菜花的可爱了。古菜花说,人家也是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哩,你这个傻瓜。
雨帘哗的一下被一把伞划开,进来一个人,是音像店的小老板。你好,小老板说,真的是你?留这么长的头发和胡子,差点认不出来了。
李富贵没有应他,看都不看他。李富贵站起,收拾担子。店主问,你去哪里?李富贵把担子提到肩上,一抬腿迈出大步,从小老板的旁边走过。他说,我去找,找我妻子古菜花。小老板揪住他的担子摇了摇,说,好,去找,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