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
在西藏,我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面对死亡。
2012年,我从西藏飞去广东奔丧。我以为在藏多年,已储备了足够的无常和生死观,我以为我随时准备好迎接每一个亲人的死亡。可是死亡一旦来临,瞬间瓦解一个人多年来的修行。我要送走的人,是我的爷爷——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风琴师。
一阙棺木,安放了一个天国的梦想。两万多个破碎的日子,连成一生。经亲人的泪水泡浸。入葬。化为泥土,重回耶稣基督的怀中。人生之须臾,身体所容纳的,不过是半间房屋的粮食,两担喜悦与苦痛,一阙等量身高棺木,就可以忍耐,卑微地熬过一生。
他存放于冻床,零下十六度。停尸数日,接收鲜花、泪水、歌声和祷告。但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确信他还活着。落寞而修长的背影,灰白色长衫,手指跳跃在琴键上,日暮长廊里站立良久,在藤椅的摇晃里睡着,烟灰被风吹散,落了一地。
三天的葬礼,我读完了一本《圣经》。读到这段:“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圣经·传道书·人生的虚空》。死亡,是每个人最终都要履行的程序,接受不接受,它都会如旧来临。
盖棺的时候,爷爷头枕的不是泪水,也不是回忆或金饰银器,而是平日他那本翻至皱巴巴的《圣经》。我们祷告、唱诗,欢天喜地将他交付于天国里的耶稣阿爸。我看见出生与死亡恰好连成一个圆,且天衣无缝,没有任何破绽。这个圆圈,是开始也是终结,它指向两个方向。当出殡的泪水淹没整座山头,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刺破黎明。
当最后一抔土,淹没你忧伤的头颅。耶稣会将你重新埋进土地,像出生时那样洁净。从此风雨雷电受你差使,春夏秋冬都听你命令。
最后,神在你的墓碑上刻下:农民、基督徒、风琴师。
关于爱情
在西藏,我学会的第二件事,便是面对爱情。
那些挫败的爱情,最终让你知道,有些人今生与你纠缠,是来索债的。每一次都爱得缠绵悱恻、头破血流。最终这些爱人,都成了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原来你不过是一个中途驿站。
曾经为了一个男人,离开西藏。变卖家当,卷席所有,去往他的故乡。这是除了西藏,第二次背井离乡。女人最容易相信的是爱情,同样也最容易被爱情伤害。半年平静的生活,终于在子夜里抖出所有密谋的背叛。
最终,西藏收留了孤独无依、狼狈不堪的我。我回到西藏,将自己安置在拉萨河畔,像当初决绝变卖家当一样,重新布置生活。命运无常,生活很荒诞,每个人都是荒诞的旁观者,又是荒诞的承受者。你不得不暗笑曾经有多么无知和轻狂,竟相信爱情所向披靡,是最坚固的依靠。
很痛苦的时候,我曾经问禅师,如何才能放下。他给我一个白瓷杯,让我承接他倒的开水。水溢满,烫到我的手那一瞬间,白瓷杯摔碎在地。我看着发红的手指,沉默片刻。清风吹起杨柳枝,拂面温暖。拨开柳枝,禅师已在水中央,渡船而去。他没有与我告别,人世两相忘。晨读《佛说四十二章经》中有一句解开了我所有的困惑。“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所有的恐惧,源于我们对爱的渴望与索取。所有的痛苦,都源自我们对外界的攀援执著。有情者未必有缘,有缘者未必有情。爱情,是最无常的一课。而这一课,每个人都经历,却很少人能勘破。
你要等,并且不要期待投入河中的石子的每一次回声。因为每一颗石子都是无情的。遇见那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之前,你要准备足够的力量,在进与退之中游刃有余地把持自我。
关于写作
我知道我的艰难,因为我叙述的是西藏。曾经两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写过一个字。那时候没日没夜地酗酒、打球,夜不归宿,浑浑噩噩地生活。必须承认,当一个写作者对西藏已经厌倦了猎奇,她便会进入一段灰白的空档期。她不知道何去何从,也不知道如何架构西藏。因为任何人都不具备俯瞰西藏的高度。从物理意义上说,西藏是世界的第三极。除了天堂,我找不到另一个地方能像放大镜观察细菌一样,检验西藏。从精神意义上说,芸芸众生,皆是神灵的子民。我们的灵魂极度匮乏和干瘪,根本不具备与西藏对话的资格。于是,我长时间一言不发。我不知道通往西藏内部的钥匙究竟藏在哪里。
西藏是一个庞大的复杂体,如同多棱镜,只能取其侧面,却难以掌握所有的机密。西藏,独具超越性。无论指涉物理的高度,还是精神的纬度,西藏的唯一性无与伦比。它为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提供恒定精神参照系。当大量赞美的言辞,重重包围西藏,致使它长时间被各种来历不明的概念绑架,尽管被全世界人长期搁置在显微镜下抽丝剥茧,重重分析,但得出的结论和数据,始终难以表达一个具有开阔性意义的西藏。更多的时候,跃跃欲试的“精神病患者”(这里专指从事艺术的人,我偏执地认为艺术家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所以称他们是精神病患者)把西藏视为一个精神实验室,试验身体在西藏所发生的连锁反应。对此,我始终保持怀疑。当西藏被命名为“香巴拉”、“最后一片洁净之地”而让世人匍匐于地、顶礼膜拜时,西藏也在洪亮的口号里,淹没了自身真正的声音。神圣与世俗这二元对立的名词之间,或许并不是悖论。更多的时候,西藏不需要阐述。如佛陀所言的“空无”。但这种空无,绝非什么都没有,相反,空无充盈着有,充盈着无法用俗世的肉眼所能观看到的物质所在。只有一无所有,才能接纳世界上的一切。所以,实践主义在西藏屡屡受挫,所向披靡的唯物主义,也遭到狠狠的打击。
于是,越写便越不敢写。曾经用一条河流来蘸墨,取月光作灯。而道路用一千个黑夜,警告你不能写,除非掌握语言的秘密。我一再缄默,一言不发。拿着此生唯一的通行证,在妄想的疆域流浪。
这些年,西藏不花吹灰之力,摧垮了我用十多年来苦苦经营、建造的知识金字塔。它颠覆了我所有的知识体系、科学验证和思维逻辑。它让我找到一个通往灵魂洁净的路途,教会了我获取圆满之境的智慧方法。我沉默,我等待,我将自己虔诚的身、语、意全部敬献给大地。我忍痛剪下一根根沾着血的羽毛,那是我长年累月堆积的顽固习性:骄傲与狂妄。
你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既然选择承担严肃的写作使命,就必须具备面对烈火焚烧不畏不惧,临崖万丈不忧不虑的强大精神内核。不要做漂泊的浮云,要做深潜于大海、与黑暗共舞的大石。你不是职业作家,不以占领空间覆盖为目的,要相信时间的沉默不语。即使红颜易老,也要相信文字向死而生。
关于感恩
人生难得,佛法难闻。感谢我的母亲,一个平凡的女人赐予我生命。感谢我的父亲,含辛茹苦养育我至此。感谢我的阿容姨,始终与我的家人不离不弃,相依为命。
感谢我的舅舅宋晓军、舅妈明丽,是他们让我得以闻见佛法,并给予我智慧。
感谢我的老师北海、余有心、张鹰、丛青、李小山、崔士鑫、扎西达娃、吉米平阶、次仁罗布。
感谢我的挚友少鹏、李健、文帅、施伟、黎达森、周裕、顾倾城、金晓东、李晓杰、贡布顿珠。
感谢我的闺密赖飞、侯贤懿、高丽、靠爷、陈美容、李梦茜。
感谢我的上师们。
愿生老病死,皆有所托。
愿世界和平,永离灾难。
愿诚心修佛者,各有所得。
愿世界常宁,人常健心常静。
愿有情众生平安喜乐,证悟菩提。
愿法界众生脱离痛苦,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