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一双藏靴里的文化符号
张爱玲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袖珍戏剧。”这句话用来形容藏靴恰如其分。千百年来,一双藏靴赋予藏民族的意义,不仅仅只是生活的必需品,更是一种身份、一种品阶、一种符号,甚至是一生的历史。走进藏靴工艺美术大师强巴遵珠的生活,在他手里,一双藏靴是一部无字天书——整整半个世纪的人生履历。
一双藏靴里的记忆
五年前,在八廓街的商店里,初次看到一双色彩艳丽、绣花繁复的女士藏靴,我便深深地爱上了这种纯手工制作的藏靴。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对古老的技艺始终抱有一种向往之心。我拿起那双藏靴,仿佛抚摸到古老时间的皱纹,还能感觉到老艺人缝合鞋底时的温度。
强巴遵珠与藏靴结缘,比我早了整整半个世纪。“1960年,那时候我14岁,进入胜利鞋业合作社工作,开始学做藏靴。当时传授藏靴制作工艺的老艺人扎西次仁,曾经为活佛做过靴子,西藏和平解放后还担任过西藏自治区政协委员。自那时起,我与藏靴结下了不解之缘。”强巴遵珠手捧着一双牛皮缝制的藏靴,向我娓娓道来。
“1960年到1970年,整整十年我都在学习传统的藏民族手工艺,从学徒成为了技师。后来,遭遇了‘文化大革命’,中断了所有民族手工艺的制作。在生活最为拮据的时候,我们只好放下手头的藏靴,做马套、军帽、毛主席语录布袋来维持生计。‘文革’后,国家恢复对民族手工业的各项政策,挽救并恢复民族手工业事业。当时,我已经是拉萨城关区鞋业一厂厂长。当我看到拉萨街头许多衣衫褴褛的残疾人衣食难以自持时,内心感到一阵阵的痛。1990年,是我的生命中值得铭记的一年,我将原城关区鞋业厂改名为城关区残疾福利民族手工综合厂。三年后,我用全体职工省吃俭用积累的40多万元,创办了西藏第一所专门培养残疾青年、孤儿的技术学校。”
当年的那所学校,就是现在的彩泉福利学校。当我走进这所学校,看到一批学生正在做操。一张张青春的面孔,没有浮躁不安的情绪,表现出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平和。我走进藏靴车间,看到一个肢体瘫痪的男子,正在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可以想象,那对于我们来说,无比枯燥的重复,于他而言却是生命存在的证明。强巴遵珠循循善诱教诲他的每一个学生。一双靴子在他们的手里,仿佛是一件珍藏已久的艺术品。一双藏靴的制作,需要耗费四五天。每一道工序,都不可掉以轻心。我在想瞬间的失手,会不会瓦解了所有的努力。其难度与其说是对手工艺人技术的考量,还不如说是一次对手工艺人勇气和耐力的检验。一针一线,都了然于心,也愈发郑重对待。这不仅仅是对事物持有的珍重之心,也是对时间、对人事的虔诚心意。几张粗牛皮、几幅缎绣、两张缝得滴水不漏的鞋底,就成了一双脚踏莲花的藏靴,一双有生命的藏靴。在工业时代,这些传承的手工艺人,仿佛活在过去的时间里,做着一个古老而执著的梦。
一双藏靴里的丰腴文化
也许,在平常人看来藏靴是极其普通的。但实质上,它在古老的西藏,是一个人身上所有的历史代码。强巴遵珠拿出一双手工精美、颜色繁复的长筒靴,他说这是旧西藏四品官员的官靴,平常人是不能穿的。他又拿起了一双黄缎的藏靴,这是历代达赖喇嘛所穿的靴子,一般人更是不可轻易亵玩。还有不同宗教派系的僧人,所穿的藏靴也会有所不同。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穿绣花的靴子。而男士的靴子,相对而言色彩会清淡些。在旧时代的西藏,人分三六九等,阶级非常分明。一双藏靴是身份的象征,不可穿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藏靴。藏靴包含着一个人不可修改的历史,包括他的血液、家族、等级、姓氏、牛羊和土地。一双藏靴是权力的隐喻,是诡计多端的阴谋,是跃跃欲试的欲望,是争得你死我活的家族兴衰史。无疑,一双藏靴就是权力化的具体细节。
“在八廓街,我无需与人交谈,只要一眼看到他的靴子,我便知道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当强巴遵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隐隐感到个人命运与家族使命都镶嵌在藏靴里。我想起三百年前的仓央嘉措,他夜不归宿,幽会情人。最终让他泄密的,是那双不会说话,却只有达赖喇嘛的尊贵身份才穿得起的黄缎靴子。于是他在诗里言:“夜里去会情人,破晓时大雪纷纷;保密还有何用?雪地留下了脚印。”雪地和藏靴密谋,背叛了他,使得行踪外泄,也让他成为了扑朔迷离的传奇人物。
藏靴的等级之分,违背了2500年前佛陀的圣训“众生平等”。佛陀是第一个反偶像派的人,也是第一个放荡不羁的嬉皮士。他袒露右臂,手持衣钵乞食,与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众生无异。藏民族是佛陀的信徒,而藏靴里高低、贵贱的等级之分,无疑触碰了道德的高压线。藏靴里蕴藏着大臣们的欲望、宗教派系之争。它在炫耀着权威的同时,也恰恰暴露了身体最终化为一滩淤泥的真相。所有对神圣的膜拜和赞叹,都会在时间无情的洗刷下,成为一口咽不下去的沉默。
我愈发觉得,旧西藏的手工艺人用无可挑剔的技艺,将自己解脱出来。他们穿不起华美的藏靴,只好光着脚行走。这使他们获得土地的信任,世界尽在脚下。同时,他们用手艺,装扮了达官贵人的双脚。也将达官贵人狠狠地绑架在一双牛皮靴里,关押在一座他们精心布置的牢狱里。只有被达官贵人踩踏过的土地才知道,这其中渗透的秘密。
当一双藏靴将一个人推至最高点的时候,也将他的身影弱化为最小。这并不取决于物理法则,而从属于时间法则。也许,这就是藏靴的意义,它将一个具体的肉身,抽象为一个极具权威和规则的符号。
我捧起一双华丽的藏靴,想象着一百多年前的八廓街头,一个戴着厚重巴珠头饰,脚踏着精美绝伦的藏靴的贵妇。她高贵而冷艳。纵使身穿华服,脚踏金履,还是心无旁骛地跪在释迦牟尼佛面前,呢喃经文。没有人知道她的满腹心事,只有她眼角的泪水,润湿了藏靴缎面的绣花,让人不由自主地猜测她的秘密。
穿着藏靴的藏族女子是美的。那种美不仅仅是用来装饰华服的美,而且是一种不骄不嗔的尊严。她们深信因果轮回,并相信一双藏靴,是她们今生的宿命。但肉体始终会灰飞烟灭,一双藏靴不过是双脚的驿站。最终,身体会腐烂,而年老色衰的藏靴会遭人唾弃,直至丢弃在杂物房里。
一双藏靴里的天人合一
强巴遵珠拿起一双藏靴,站在阳光底下,朝着靴筒里看。看罢,他微微一笑,将藏靴递给我。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朝着靴筒看,可里面黑糊糊一片,“看一双藏靴是否好,就看靴筒里是否有缝隙,能透出光线来。若什么也看不到,则说明这双藏靴缝合性好。”我顿时恍然大悟。“除此之外,鉴别一双藏靴质量的好坏,还要看材质。比如说一双牛皮靴,靴面要用适中厚度的牛皮,靴底要选用硬牛皮,而靴帮则要用软性的牛皮。这些不同厚度的牛皮,都代表着牦牛身上的不同部位。这些对于手工艺人来说,都是了如指掌的事情。
对于一个平原人来说,很难想象牦牛在藏民族生活里占据如此重要的意义。藏民族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离不开牦牛。牦牛千百年来让藏民族成功抵御了寒冷,并为他们提供了能量。牦牛粪还充当着清洁能源的使命,使人类的粪便与牦牛粪便重新组合,最终成为泥土中的有机养分,果真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了。不仅如此,牦牛是草原牧民的帐篷,是渡船的牛皮筏,是藏民族脚下疲于奔命的藏靴。
一双藏靴,不仅糅杂了藏民族的汗水和辛劳。它更是取自于天然,与天地自然亲密无间的一次协作。藏靴与一般流水线生产的靴子不同,它是有温度,且具有灵性的艺术品。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藏靴,也接触过内地许多皮革的靴子。我们做的与他们不同。他们追求的是满足市场供应需求、大量、快速、急功近利的目标。而我们做得极慢,像蜗牛漫步一样。我们做的是纯手工的,而且里面有残余的温度,艺人不经意留下的痕迹,还有人为的瑕疵。因为有人为的瑕疵,说明它是独一无二的。”恰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同时脚踏两条河流。对于一个手工艺人而言,他们一生也许会做上千双各式各样的靴子。也许种类有雷同,但每一双都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唯一”。每一双藏靴,都沾染着自然和地域的气息、风与季节的味道,还有手工艺人不同的心情。
“在古老的西藏,藏靴有40多种。但由于年代久远,许多工艺无法传承下来。这些年来,我们不断对旧工艺进行恢复,现在我们所做的藏靴已经恢复到20多种。”藏靴对强巴遵珠而言,不仅仅只是一双靴子,更是无法再重回的时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生埋头苦干,致力于恢复藏族古老的手工技艺。他在向时间致敬的同时,也敬畏着天地万物。因为一双藏靴,取源于自然,呈现于手工。藏靴是人类与自然的一次心有灵犀的实验。在这里,我许下了失落已久的“天人合一”的愿望。
一双藏靴里的“不合时宜”
在彩泉学校,我发现纵使是一双普通的牛皮靴,也要600元到800元。花纹繁复、工艺复杂的藏靴,高达1800元到2000元。这样的价格,让寻常人家咋舌,望洋兴叹。
这样昂贵的价格,会让市场接受吗?
“虽然现在是机械化大生产的时代,但还是有少数人倾向于自然的藏靴。也正因为在这样的时代,缓慢而稀少,才彰显出它的价值。”无疑,这是一个快速的时代,滥竽充数、混淆视听的器物、用品层出不穷。这个时代给我们提供了N种选项。但事实上,我们真正所需要的,不过只是一身之塌,饱腹之安,一瓦之所,鞋履之便而已。其余的,都是累赘。
“我现在做的藏靴,有些款式显得‘不合时宜’,比如说,旧西藏四品官员穿的靴子,还有活佛穿的靴子。但我将它们一一做出来,不是为了迎合时代,也无意获得众人的嘉奖。如果我不传授这种技艺,这种款式的藏靴就会湮灭在时间里。那么,一百年人们失去的,不仅仅只是一种款式的藏靴,而是一段无法再重来的历史。”我开始明白,强巴遵珠为什么一生执著于一双无足轻重的靴子。原来,是这里面有我们这个时代无法承受的历史之重。在一双藏靴里,充盈着记忆。
“我做藏靴做了半个世纪,当我看着我的双手,缝制出一双双崭新的藏靴,我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可我竟意识不到,时间是怎么一晃而过的。”我脑海里忽然想起“返璞归真”四个字。在强巴遵珠布满皱纹的脸上,我得到了这四个字真正的解释。他将世代传授的技艺,糅杂在一双藏靴里。并用半个世纪的情感,缝制出一双双独一无二的靴子。他无法控制时间在双鬓留下的斑斑白发,但他试图为更多人走出一片广阔无垠的精神天地。
门巴族与黄酒
一
门巴族之于黄酒,如同我们之于热白开。可以说,门巴族天天不离黄酒,家家户户必会酿酒。酿酒是门巴族妇女的一项日常活动。所以,无须等到春天,去寻找沈从文笔下的桃花庵,在这里自可沽酒。
说起黄酒,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谷物酒。所以,关于酿酒的起源主要应该研究谷物酿酒的起源。原始人在原始的条件下采集野菜、野果堆积在树洞或石缝中,时间一久,经过酸败苦辣的变化,透出了特殊芳香的气味,尝起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原始的果酒。人们在采集的过程中,通过长期的观察与摸索,逐渐掌握了一些农作物栽培技术,开始了原始农业生产,并学会了用火煮饭,接着便发生了“有饭不尽,委馀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的酒源之说。谷物酒的发现和利用按历史年代,应该是在母系氏族社会时期,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阶段,原始酿酒业已有相当高的水平了。
门巴族黄酒的原料是本地盛产的玉米、鸡爪谷。黄酒的酿制,先分别将玉米和鸡爪谷倒入大锅里煮。煮得完全熟烂之后,将玉米和鸡爪谷放凉,晒干,封存在密封的胶桶里。存放时间越长,酒的味道就越醇厚。半年到一年后,玉米和鸡爪谷发酵完毕。将它们装入竹筒,竹筒的底部有几个小孔,酿好的酒就从这些小孔中流出。在发酵好的竹筒里倒入冷水,流出来的便是黄酒了。但倒入的水,亦有讲究。必须是冷却的白开水,而且一次倒入的水不能过多。水加多了,黄酒清淡如水,酒味全无。最好是慢慢注入,一次一瓢。等竹筒的水全部流出之后,再往竹筒里加水。这的确需要静静等待的耐心。当酒一滴一滴地从竹筒流出,我似乎看见时间在这过程中参与的细节。门巴族的待客之道,来得如此深情,一点一滴,细微中都包含着无可言说的情意。
在墨脱,退休的仁青校长经常带我到门巴族家庭做客。每次,主人都会盛情为客人敬酒。一进门,就先让我们喝下三大碗迎客酒。事实上,门巴族嗜酒,不在于宴席,亦不在于招待,而在于平常的生活。我们常言“以茶代酒”,对一个嗜酒如命的民族而言,应改为“以酒代茶”。有些人每年收入的粮食几千斤,但每天要喝六七竹筒的黄酒。一竹筒的黄酒要用粮食三斤。算下来,喝酒所用掉的粮食比吃饭还多,全年的粮食大部分都用于酿酒。我认识的一个老干部,他家的黄酒酿得特别香醇。他说,自己每天都喝黄酒。平日无事,就坐在窗前,独自喝酒,一天下来能喝掉两支竹筒的酒。他告诉我,门巴族的老人基本上都没有风湿病,就是因为喝黄酒。黄酒减少了患风湿病的可能性。诚然,我所见的门巴族老人,都很长寿。九十多岁的老人,身体硬朗,说话清晰,做事有力。喝起黄酒来,一点都不亚于年轻人。
“墨脱门巴人之所以离不了酒,是传统习俗,也因为地理因素。墨脱地处热带,气候酷热,喝酒可以消暑止渴。这里雨量较多,住地大多低洼潮湿,群众喝酒防治关节炎和风湿症。另外,这些地方山高水险、交通不便,亲戚朋友相聚一次颇不容易,加之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围坐一起饮用几碗家制淡酒,度过那些漫长而炎热的日子,也是一种人生的乐趣。 ”这是我看过的一篇文章阐述的原因。但我认为,门巴族与黄酒的关系,渗透着一个民族的苦难史。
大约在18世纪,门隅地区的门巴族人,不堪忍受封建农奴制度的压榨,以及强烈地震等自然灾害的袭击,抱着到东方寻找“佛之净土”、“莲花圣地”的宗教幻想,开始了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大迁徙,迁往白马岗,即今天的墨脱县。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 “门巴族东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