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碰到这种军官们可能会心烦的事儿，我们当通信员的脑子要转得快一点儿，不能贪懒，文幼一再在心里告诫自己。在倪欢欢被抬进来之前，文幼已多点了一支蜡烛。周医生要看欢欢的伤口，替他包一包，这支插在罐头盒的蜡烛可以当作移动的照明灯。在一只新的压缩饼干箱里，文幼倒好半桶清水，预备着让医生洗手、洗刀剪什么的。这只饼干箱，本来准备做饭的，因为那只旧的都快烧穿了。但是碰到这事儿，连一只饼干箱都舍不得拿出来，也太没心肝了。这只用掉了，文幼可以想办法到军工班再找一只。他还想到，这个洞子不算大，送欢欢来的兵肯定不止一个，他们来了，总要有个地方站一站、坐一坐。所以，文幼把水桶、煤油炉、烹调用具和各种调料瓶都收到小壁洞里，又把连长、指导员和自己的棉被都卷了起来，免得让来人弄脏。这里比不得营区。在营区，文幼能留心连长、指导员的睡具衣物脏不脏，随时洗，随时晒。现在，连长、指导员也不洗脸刷牙，他用不着再给他们倒洗脸水，往牙刷上挤牙膏，再把洗脸水倒掉；也因为他们不洗澡，他用不着再给他们擦背，洗他们的衬衣衬裤；平时，也用不着替他们擦皮鞋……许多在营房里必须要做的事儿现在不用做了，但因此看成是自己的福气，偷懒耍滑，那也不像话。文幼想，送伤员的兵从一线哨位来，身上肯定比较脏，弄污了连长、指导员的铺盖卷儿，当通信员的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连首长在阵地上不太讲究了，但我们当通信员的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
伤员送到之前，连长、指导员只说了几句话。连长围着电话机走来走去，拿起耳机又放下，把地上的石子踩得发出咔嚓咔嚓的摩擦声，就像发高烧的人在那里咬牙齿。指导员几次拒绝了连长递给他的香烟，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一会儿朝暗下来的洞口望一眼，大部分时间则在搓着身上的汗泥。指导员有个毛病，坐下来就在身上搓。听到那个电话机碰动声，文幼只对小苗说了一句悄悄话：“你把电话机管好。”文幼的意思是，在首长心烦的时候，最好别出现打不通电话的情况。今天小苗很自觉，文幼挺高兴的。首长们不说话，文幼做事儿也没弄出什么声响。他就像个影子似的转动，静悄悄地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连长、指导员都跑到洞口，小苗坐在电话机那面，身板直直的，睫毛一动一动地望着洞口，突然站了起来。洞口太扁了。先是担架的抬杆搁在灌满泥石的编织袋上，然后担架两边的尤清园和童世杰钻进洞来。连长、指导员要去抬担架，但被挡开了。这两人倒退着走了几步，又侧身面对面，双手抬着担架杆。文幼看到了倪欢欢的囟顶、额头和脚。担架贴着编织袋拖进来，没有听到欢欢吭一声。抬担架的人呼哧呼哧喘粗气，这声音在死寂的洞子里引起沉闷的回响，好像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封闭小房里有几部破风箱同时在抽动，声音撞在墙上又与风箱发出的声波相撞，在这一片仿佛愈来愈响的回环振荡里，响着杂沓的细琐的脚步移动声和“小心小心”的提醒声。担架慢慢往里进，文幼看到倪欢欢的胸脯上缠着几道很不规范的纱带，压在左胸口的一大团纱布已被血染得通红。周医生最后进来，他指挥着担架放下。文幼这才知道，原来担架下面有四只可活动的脚。现在的科学还真发达了。
“看一看再说。”周医生对望着他的连长和指导员说，“有水吗？”他伸出两只手。
“有。”文幼把装水的饼干箱递过去。军医望了文幼一眼，接住水箱。
倪欢欢睁开了眼睛，上睫毛长长的影子盖到他的眼睛，睫毛中间动着水汪汪的亮光。他的目光在找人。文幼说：“连长、指导员！”他们靠近担架，弯下腰去。“小倪！”连长说。“小倪！”指导员说。倪欢欢的下巴好像点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动着。连长表情僵硬。指导员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景象，他蹲下去，摸着那只耷拉在担架旁的手，在好长一会儿中抚摸着那掌心。
有人碰了碰文幼的臂膀。是尤清园。他侧后是垂着脸的童世杰。两人还在呼呼地喘粗气。他们的皮肤就像暴雨浇淋过的窗玻璃，只见一道又一道垂直的汗水流下。颗颗粒粒的水珠从汗毛孔里吐出来就是一大颗，停也停不住地往下流。“辛苦。”文幼低声说。尤清园摇一下头。若在平时，他会说：“命苦。”童世杰朝他吃力地微笑并且吐了吐舌头。在洞口原来放炉子和水桶的地方站着八号哨位的邓助和孟维。他们拘拘束束，低着不敢看人的眼睛，好像想退入潮湿的阴沉沉的岩壁当中，把自己藏起来。孟维突然飞来一眼，望到了文幼。文幼朝他点一下头，孟维也局促地点一下头。孟维扭头碰了一下邓助，邓助也就向文幼点了一下头。文幼和他们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除了邓助--他这会儿脸色灰白，抹下额上的汗，转过身去，弯一点腰，把汗珠小心地甩进黑暗中，其余的都没怎么瘦。文幼真想同他们说说话，可不是时候。
洞口黑乎乎的。文幼想到，倪欢欢受伤两个多小时，等到天黑，才从哨位上抬来，从现在起，还不知要过几个小时，才能送到医院。要是有一架直升机降到山后就好了，可是没有。部队还没有配备直升机。
周医生朝担架伛下身去。“你忍着点，欢欢，我先给你检查一下。”他说，“谁把蜡烛拿过来？”
文幼擎着插蜡烛的罐头盒，凑到担架边。倪欢欢看到了文幼。“小文。”他说。文幼脱口说：“你好。”文幼也不知道更好、更恰当的词儿。“你好。”欢欢也说，眼睛朝文幼微笑。文幼忍不住想哭，看了一眼连长、指导员，又忍住了眼泪。倪欢欢只穿着一条宽大的脏短裤，从头到脚都很脏，像一条灰堆里钻出来的泥鳅，又泛着油腻腻的汗光，身上发出一股浓重的腥臭味：血腥味和一线哨位上带来的那种特别的臭味。看到周医生的剪子，他闭上了眼睛。慌匆而草率地缠在他胸围上的纱带被剪断。医生那双刚洗过的手臂上渗出一层细汗。
这时总机电话铃响起。“连长。”小苗举着耳机说。连长扶着膝盖朝后望，指导员说“去接”，连长才走过去。“我是苍鹰。”连长说，双手捂着耳机，突然背过身去。“深夜一时？好，我们执行。”尖头镊子夹起了掩盖在倪欢欢左胸上的一大叠血纱布，露出一个涌着血的弹洞。“疼吗？”周医生问。倪欢欢的眉毛抖了一抖。连长继续说着：“刚抬到这里，周医生在检查。”指导员扭头向后仰望，可他只能看到连长那个汗水淋淋的后背。连长把耳机递给小苗，搔了一下耳朵，回身和指导员对望了一眼。“营长打来的，晚上有任务。”连长说。他的脸上冷冰冰的，像洞顶上随便哪块石头，虚幻的光和影在那上面闪动。
倪欢欢的身子被翻过来。一背的血，血往两腋流去，短裤后面整个都被血泡红，没有一点干的。担架上面积着一大摊血，一时渗不下去，有的凝成紫血块。那么多的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消毒剂。同时从他的短裤下发出一股大便的臭气。周医生极为利索地剥掉了他的短裤。裤子上，血和粪便混合在一起，成了同一颜色。一股风吹进洞来。文幼用手挡住烛苗，周医生也抬起双手。指导员朝洞口望。那两个，邓助和孟维，往洞口移动，用他们的身子去挡风。挡是挡不住的，但烛苗静了一些。在那隐幽的角落里，童世杰蹲在地上，瞅着连长，而连长丝毫没有察觉。童世杰的目光可不那么友善。
“好了，欢欢。”周医生说，“没有伤到心脏。坚持到下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知道吗？”他说，“可以给他吃一点水果罐头。”
“小文。”指导员说。
尤清园把烛苗接过去。文幼走进小石洞，摸出一个罐头。
开罐头的时候，周医生说：“可以马上下送吗？”生命正在欢欢身上悄悄流走。
“我在考虑。”连长说，拿起耳机，“接军工班。”他要军工班来六个人。
指导员手心朝上向文幼招一下。文幼把打开的橘子罐头和瓢子一起给了他。那边，连长在向一线哨位打电话，叫他们报告前面的情况。这时军工班的到了，窦天柱、傅聪、霍士尧……看到洞里的情况，窦班长没有再喊报告。邓助和孟维缩到边上。后面的三人没有跨过编织袋，隐在洞口幽暗的过道那里。
连长挪到指导员身边。“前面发现一台夜视仪的蓝光。”他说，勾着头，没往倪欢欢的脸上瞧。“这台夜视仪能够清楚地望到下山去的最初一百多米道路。”
指导员的瓢子在倪欢欢的脸边停了片刻。“把它敲了！”他说，把瓢子送向倪欢欢的嘴。连长要炮班的电话。
“班长吗？”他竟然直呼职称，“我是连长。”他说了那台夜视仪所在的密位。对这些数字，他总是记得非常熟。“你给我把对方那架夜视仪敲了！至少得让它关掉！打两发，你亲自打！首发命中，有没有把握？好，给你们三分钟准备！”说完，他猛地伸出胳膊，把耳机交给小苗。“叫前面注意观察！”
官兵们静静地等着。在尤清园的背后，童世杰眨巴眼睛，瞅着连长，好像没见过似的。周医生托着蜡烛罐，望着他的伤员。烛光摇出无数阴影，沉甸甸地簸动，又像风一样的飘拂，仿佛有只手把一团一团的阴影抛向四边，抛在不问对象的什么东西上面。文幼蹑到尤清园侧后。洞里人一多，变得更加闷热。文幼感到嗓子里梗着一个火炭，想咳，又不敢咳。从尤清园的肩上望过去，指导员正把橘子瓣送进倪欢欢的嘴。瓶子里只剩几瓣橘子了，糖水也快干了。欢欢还真能吃。小文早就听周医生说过，受重伤流血的人不能喝水。口渴是流血引起的。水喝得越多，血流得越快--除非那是止住流血后的输血。可是，倪欢欢的中枪部位完全没有办法止血。文幼想到这可能是欢欢在这一生中能够吃到的最后一个罐头，最后一点食品。要不然，周医生不会让欢欢吃罐头的……瓢子碰磕牙齿的声音，清脆、动人、痛苦，它在文幼心头激起的联想一片混乱，有如风吹着学校的玻璃窗，肉铺上的铁链正在收下来……突然，呼啸声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远远地传来一声爆炸声，稍微停了一下，好像一个人伸长脖颈望了望，接着便又是一声轰响。
“消失了！夜视仪消失了！”苗青叫道。
兵们都没有动，甚至连长也没动。指导员把瓢子插在空瓶里，抬头寻找文幼。他好像搞了一天训练，显得很疲乏。文幼走去接下空瓶子，退回尤清园身后。当文幼意识到不该这么傻里傻气地拿着瓶子时，在我方阵地上传来声音更响的六〇炮弹的爆炸声，不多不少，正好也是两发，与我方打炮的时间相隔也就最多三四分钟。这是敌方的报复性射击。
“窦天柱，立即出发！”连长说。
军工向担架围拢来。周医生让到边上，文幼上去接下蜡烛。“欢欢。”指导员说，“我们暂时再见了，到那里好好养伤。”
泪水霎时噙在倪欢欢的眼里，可他忍住了。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得完全是一张死人面孔了。他想抬起头来，但周医生按住了他的额头。
“别哭。”指导员说，“你是最坚强的，是不是？”
连长用力地瘪了一下嘴，凑过去。“小倪。”他说。
“还让我回来吗？”倪欢欢问。
“一定。”指导员说。
“一定让你回来！”连长说。
连长和指导员都知道欢欢回不来了，可谁能对欢欢那样说呢？
“你现在的任务是坚持住，坚持到医院。小倪，一定要坚持住！”指导员强调，“不要睡着！记住了？”
受重伤后一旦睡着，那就意味着很快就死，这小文知道，全连的兵都知道。一路上不要睡着，这是欢欢维持生命的最后一线希望。倪欢欢还想说句什么，可担架被抬了起来。他紧皱着抬头纹寻望文幼，就闭上眼睛。这是匆忙告别的一眼。他仰卧着，赤条条一个，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盖。文幼慌忙从铺底下抽出上阵地以来再也没有穿的单军衣，想追上去给他盖上，周医生横下手臂摇摇头：“不必了，你留着吧”。“不行！我不听你的！”文幼迅速从枕下抽出备用的一条白床单--没有水洗，这条白床单自从带上阵地就没有使用过一次--抖开了，覆在欢欢的身上。无论如何，文幼不能让欢欢赤裸着身子被人抬下阵地去。文幼同时想到，这是他能帮欢欢的最后一次忙，这忙必须帮。
担架消失在洞口编织袋那边的黑暗中。文幼望着，他们不是钻出洞子而是钻进了一个更深更大的黑洞。
尤清园问连长：“我们回哨位去了？”
和文幼差不多，连长也僵立在那里。他似乎怔了一下。“去吧，小心点。”连长说。他的眼睛没有朝他们望。
文幼捡起欢欢那条满是鲜血和粪便的短裤，跟在尤清园他们身后钻出洞口，捡一块石子，包在短裤当中。一团黑影从文幼手中飞出去，落进四十多米远处的草丛。他投手榴弹从未投得这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