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送走了!”童世杰说。掩蔽部里黑乎乎的,看不见卫安和缪云棠在哪里。“送走了。”他又说。
“小声点,你!”卫安说。童世杰看见他们了。哨长在观察孔旁忠于职守。缪云棠坐在老地方,背靠泥墙取凉,捋着大腿赶蚊子。
“听不到的,五十多米呢。”童世杰说。他褪下短裤,右脚一甩,把它甩到了暗角里。去它的!几天不穿衣服,穿着怪不舒服。
今儿个日子不同,倒点水擦一擦,卫安会批评吗?汗水不是血。你看到那么多血了。血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汗水淋淋的身子老是不洗澡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今天的日子不同,应当允许童世杰倒点水擦一擦汗。卫安要说呢?不洗就是了。童世杰朝水桶摸去。黑暗中的塑料桶最白。水桶盖没有拧紧。大哨长今天怎么了?平常他总把盖子紧了又紧,吝啬得不让哨员们碰。水有大半桶。童世杰侧身躺在地上,把水桶倾过来喝水。有股怪味,可是凉幽幽的。呵,童世杰想,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这桶水是我的,能让我随便喝,能让我擦一擦身上的汗。
“可能到不了山下。”尤清园说。他坐在缪云棠的旁边了。
哨长没有开口。今儿个日子不同。童世杰在洗菜盆里倒了一点水,不敢多倒,可能有一杯。他把手浸在水里按着盆底。水真凉,他打了个寒噤。他的手太热了,他……能够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凉水里,没有挨批评,这是多么大的幸运--今天是交了什么好运了?哨长是看到的,可他没有说。嗯,我的运气不错。凉水未能浸没他的手背,凉气顺着皮肤向上涌,涌到他心里,给他壮了胆。“用不着怕他。”他心想,“看他敢不敢说,只用一杯水擦一下身子都不行?”这是提虚劲,他很快也明白。要是哨长吼一声,不必说什么,只吼一声“童世杰!”他就会规规矩矩地走开,屁都不敢放一个。不是他窝囊,不是他打不过他,只因他是哨长,童世杰得顺着他。看样子卫安倒不是那种人。可是谁说得准,要是童世杰不服他的管,他会不会让童世杰吃哑巴亏。童世杰找不出多少理由,说明人一定要活下去。砰的一声,万事大吉。你的身体最好,也顶不住那枪子。
有些事也蛮奇怪的是不是?童世杰以为他会第一个死,可是恰恰没有轮到他。阎罗大王为什么要这样抬举倪欢欢?欢欢比童世杰长得秀气、机灵、讨人喜欢,童世杰承认,可他童世杰也不差嘛。他老老实实,舍得卖力气,也听话,那次捡到一分钱,交给指导员,还在军人大会上受到了一分钟的表扬!跑个腿啦,流身汗啦,吃点苦啦,冲锋陷阵啦,咱老童还是很强的。阎罗大王真他妈的偏心眼儿,把童世杰看白了,可童世杰还昏头昏脑,自以为同老阎的关系搞得挺不错。抬着倪欢欢,童世杰就觉得是自己受伤了。“好像死人似的重”,这句俗话说得好,抬得童世杰腰酸肩痛,气也喘不赢。童世杰对自己说:“老童,我这是抬着你自己呢,你就要死了,看在咱兄弟平日间的情分上,抬你一阵子。”童世杰巴不得受伤的是自己。凭什么吃这一枪的是倪欢欢而不是童世杰?他老童最笨、最不起眼、最龟孙子,也堕落到了轮不着吃枪子儿的田地。倪欢欢总算可以回老家了,童世杰真羡慕他。童世杰还得在这个世界上窝窝囊囊地活下去,想用一杯水洗一个澡,只怕哨长喊“童世杰”,好像怕他会在这杯水里淹死似的。
不过,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大哨长开恩,让童世杰安安稳稳洗完了。今天让童世杰钻了一个小空子。大哨长卫安,你也有让我钻空子的时候啊?!
童世杰是凉快了。童世杰相信尤清园和缪云棠也该凉了下来。一拍缪云棠的肩膀,果然凉意冰然,似乎还在抖。童世杰不愿多想,就劝他们:“我们为什么不到里面去下棋?用蜡烛没有受限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