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话到嘴边,赵君陶却觉得说不出口,他与佳尔谟夫人,还有佳尔谟夫人家族那太多的恩怨,一两句话,又怎么能说得清呢?而且,自从佳尔谟夫人远嫁蒙古后,他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那漫漫无际的草原,一望无涯的沙漠戈壁,几乎近于茹毛饮血的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性,也不知她过不过得惯,过得怎么样,而她每时每刻还要忍受失去情人、女儿的切肤之痛,无不令他想起来心就一阵阵发紧发痛,他又怎么忍心去把这些事告诉女儿,让她平添一份痛苦与承受更大的不幸呢?更何况,而今女儿亦一天天大了,万一在知道这一消息后,执拗地要去找自己的母亲,他又怎么能忍受失去爱女呢?
所以,这也正是他一发现情窦初开的玉姗对少将军戴勒有了意思后,无论如何也要悄悄地带她离开,尽量离戴勒远一点的道理。
对于这些,玉姗当然不知道,也不便问,便以她对父亲的信任与理解,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对于父亲的心思,她也不可能看不出来,尤其是父亲安排自己与卓木克学戏,她当然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她也知道父亲定是看出来她对戴勒是充满好感的,所以,她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说:“爹爹,跟卓木克大哥学戏,我当然没意见,也同意你的安排。我不想问你为什么不想回北方,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回北方,因为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道理,这些,都是你的事。不过,我也希望,女儿已经大了,有些事,还是应该让女儿自己做主。”
赵君陶明明知道她指的什么,可他还是希望她说得明白些:“女儿,你这样说,我想,也是对的,只不过,你说你希望自己做主,是指什么事呀?”
玉姗脸上顿时飞上一片红晕,但尽管如此,她毕竟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所以,她先是问:“爹爹,我想问你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赵君陶吃惊了,说:“怎么不是呀?你怎么这么说呢?”
“我也知道我这么说不好,会让爹爹伤心,”玉姗说,“可我还是觉得奇怪,我自从生下来后,就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听你说起过母亲,更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这总不能让我不想啊。”
玉姗第一次对父亲吐露了自己的委屈,然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伤伤心心地,也是第一次,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抽泣着,扑在父亲怀里哭起来了。
赵君陶也不由得热泪长流,颤抖着,用手抚摸着女儿的肩膀、头发,掏出手巾,一边为她揩着眼泪,一边说:“或许,这段往事太令我痛苦了,所以,我从未说起过,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不过,女儿呀,这一切,我早晚还是会告诉你的。但是,有一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是我的亲生女儿,爹爹也是爱你的呀!我是怕失去你呢,我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还能不能活下去……”
“爹爹,”玉姗抬起头来,望着赵君陶日渐衰老瘦削的脸,说:“我明白了,你是怕失去我,才不告诉我,女儿今后不再问了,也不让你伤心了,你能原谅我吗?”
“唉,”赵君陶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我真不知道,这些话,十几年来,一直梗在你心底没说出来,该是多么痛苦,所以,要请求原谅的,不是你,而是我啊!其实,你想说的话,我心里全明白,你希望你的婚事,不要由我来做主,由你自己来挑选你的夫婿,你才会幸福,是吧?”
玉姗便含泪点点头,说:“是的,我想请爹爹答应的,正是这件事。”
赵君陶听了,闭上眼,仰面长叹了一声,说:“玉姗,我的女儿,既然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话说呢?请你放心吧,我安排你跟卓木克学戏,但绝不会勉强你和他在一起的。不过你能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呢?”
玉姗抬起头来,望着父亲,两只像湖水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着父亲苍白的容颜,尽管,她或许已经隐隐感觉到父亲似乎从心底里并不赞成她去喜欢戴勒,而且,有意无意地避免在她面前提起戴勒,还让她十分不解地悄悄离开戴勒,并告诫她少与戴勒来往,但她还是点点头,对父亲说:“女儿心里是有人了,他,他就是戴勒。”
“可是,”赵君陶还是说,“女儿,那只是你的想法,你知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女儿不知道,”玉姗红了脸,说,“但我还是看得出来,他是喜欢我的,真的,我觉得他很喜欢我呢。”
“唉,”赵君陶说,“即使是这样,你觉得,合适吗?”
这句话,仿佛说到了问题的实质,使玉姗自己也不由得沉吟了,说真的,她的身份、地位和这位少将军之间,存在的差距确实太大了,也是使她不得不考虑的事。
后来,父女俩不知何故,都沉默了,各自陷入了自己无尽的思索之中。
夜则渐渐深了,屋外,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有风从墙壁的缝隙中挤进来,吹得油灯一明一暗的,就像岁月风雨从窗中挤进来,化为赵君陶烟斗上的烟雾,被烧得吱吱作响一般,使赵君陶心里很乱,许久许久也没有一丝睡意,思绪老是在沉甸甸的往事中游荡、浮沉,始终安静不下来。
玉姗却在床上睡着了,不过,在睡梦中的她,仿佛也很不安宁,一直不断地翻着身,有一次,赵君陶还听见她喃喃地在睡梦中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戴勒哥哥,戴勒哥哥,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玉姗妹妹想你呢……”
赵君陶听了,不由再次仰天长叹了一声,一滴浑浊的老泪,也再次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4
赵君陶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
入冬以来,他就一直吐血吐得厉害,身体也日渐消瘦羸弱,但为了让女儿安心,所以,一直没敢告诉她。自到成都后,以前所带银两,有出无进,积蓄本来就不多,不久,就已告罄。卓木克虽是一个热心人,但经济上也比较拮据,无力拿出钱为父女解危济困。他搭的班子,有近二十号人每日要吃要喝,维持起来也不容易,又没有一个固定的演出场所,每日里,还得亲自四处接洽唱堂会、演出,挣几个钱来给大家糊口。班子里的道具服装行头,也已陈旧了,论理,早就该置换新的了,可是却因为钱的缘故,无法置办,所以,对赵君陶父女,他难免也有照应不过来的时候。赵君陶苦熬了一段时间,但终归打熬不住,还是病倒了。他一病,就把个玉姗急得什么似的,流泪、哭,似乎都没有用,便咬咬牙,把父亲给她的唯一的银手镯当了,给父亲买了药来,熬好了,端给父亲。赵君陶见她手镯不见了,心里自然明白,就端着那药喝不下去。玉姗便劝他:“爹爹,你还是把这药喝了吧,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是好好的,就什么也不怕。还有,如果父亲不肯吃药,不好起来,女儿该怎么办呢?难道,你就忍心把女儿一个人丢在这世上吗?”
赵君陶听了,含着泪把药喝了,经过几日调理,慢慢地,也能下床走动了。一日,便找到卓木克,与他商量,是不是让自己在堂会上演几场,尤其是山西、北京等地会馆,想来喜欢听京戏的人还是有一些。玉姗由于要学川戏,就不要登场了,以免影响她以后的演出。这样一来,没准能多少挣几个钱,把玉姗拜师的事稍稍办得风光一些,这样,对班里,对卓木克、对玉姗都有好处。
卓木克听他说了,沉吟了半晌,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答应试试,他会先派人在几处北方人会馆联系联系,如能打开局面,也是一件好事。
赵君陶毕竟曾是唱昆曲的名家,各处会馆中,也有不少知晓其人的,所以,虽然卓木克的戏班是川戏班子,在戏中插进几个京戏折子戏,反倒很受欢迎。川戏观众听了,觉得新鲜,会馆那些北方人听了,觉得亲切,常常给他喝碰头彩,加上赵君陶又十分敬业,演出时,一板一眼,十分到位到家,半个月下来,倒也演了好几处地方。趁这机会,卓木克又教了玉姗几出川戏折子戏,照这样情形,要再演个几场,拜师酒的钱,就凑得差不多了,可以正式举行拜师仪式了。
那会儿,正是成都春暖花开的季节,成都人原本就有闹春的习惯,不仅是城里青羊宫、文殊院等处要举办花会、打擂台、做佛理,就是附近郊县的寺院,也要举办一些类似花会的活动,而这些活动,便往往离不开请戏班子唱戏助办,图个热闹。城里的大户人家、大寺院讲究,而且,成都又有康芷林等大牌川戏名家的班子,像卓木克这样的班子,就不甚挤得进去。不过,好在偌大一个川西坝子,郊县很多,虽然一般只管吃喝,给钱很少,但请的地方却不少,有时一天跑七八十里地去赶五六个场子,辛苦虽是辛苦,多少也能赚几个钱。当然像这样赶场子,年轻人倒没有什么,赵君陶有病就有些受不了。卓木克好几次劝他歇歇,他也不肯,玉姗又觉得,如把他一人送回少城,自己很不放心,陪父亲去呢,戏班子正是用人的时候,不说别的,补个场、跑个龙套都需要人,自己这么一走,确实对戏班子有影响。不送父亲回去吧,他又执拗任性,于是,只好求卓木克对父亲说,叫他少演一些场次,注意休息。
卓木克把玉姗这意思对赵君陶说了,赵君陶也觉得有道理,而且也只好这样,就同意了。
这一日,双流天师观社戏,约卓家班前去唱夜戏。双流距成都还有约二、三十里地,那天师观原为张道陵祠,相传,这儿原来有井,有妖怪藏其中,张道陵运用法术以巨石镇住,邑人自此立祠,并把张天师的手杖插在井旁,这杖便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双流沿途,景色还是很美的,虽然路远一点,但毕竟可作春日游,加之那日赵君陶看上去气色还可以,卓木克便没有劝他不去。一路上,或推车、或坐牛车、或走路,一二十号人,沿途观赏景色,说说笑笑,自上路倒也没怎么觉得,就行了一二十里地。沿途,田野阡陌中,麦苗青青,菜花黄黄,树木掩映,竹林婆娑,小桥流水,草长莺飞,太阳又好,一路懒洋洋地照着,大家就很高兴。卓木克原本也算得一个才子,读过很多书,要不是像旗人说的那样“不走正路,不务正业”,恐怕参加科举考试,也会中个举人什么的,只可惜,他对此不感兴趣。但对那些行吟成都景物的前人佳句,倒记得不少,走着走着,一时来了兴致,便吟了一首唐人的诗:“白日双流静,西看蜀国春。”
赵君陶听了,便说:“自古蜀中多才子,想卓君也算得一表人才,一肚子锦绣文章,只是做了这戏中的状元,台上的举人,未免有些可惜了。”
卓木克便说:“前辈此言差矣,其实,戏中的状元、台上的举人,比起那些啃经卷、抱牍板的真状元举子,不知要轻松多少,风流多少,那才令人神往呢!现实中的状元、举子,又有几个能真正安邦定国,还得让皇上、宰相管着,一点不自由,牍不得,牍不得呢!”
玉姗听了,就笑着说:“我看这蜀中,不光是出才子,还出佳人,而这些佳人的才思,恐怕并不亚于那些才子。像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都非同小可呢!”
“这倒是,”卓木克说,“她们的才华,恐怕并不亚于那些才子。”
赵君陶说:“这也难怪,西蜀历来是物华天宝啊!不说别的,我好像到了四川后,身体就要好多了,这里毕竟风和日丽,没有那么多风沙黄土,满眼苍翠,看着也舒服。还有,就是玉姗,也长好了许多,开朗了许多呢。”
“爹爹,”玉姗便娇嗔道,“你又拿女儿取笑!”
卓木克就望着玉姗,说:“你爹爹说得没错,在山西道上碰见玉姗那会儿,她一脸愁容,话也懒得说,更不提说笑了。一路上,我还老衲闷着呢,想,这孩子,年龄不大,心思倒不少,见人也爱搭理不搭理的,是不是我前辈子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她才这么不待见我呢?”
卓木克一番话,把大家都说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