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在不安地旋转着，托着一个个不安的梦在暗夜中浮沉，四周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就像夜间的流水一样深沉。将近下半夜的时候，乌云消散了，少城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上，透出微弱的星光，开始在天空闪烁。玉姗几乎认不出这些星星了，所有的星座全都在这些树枝间混乱起来，失去了她熟悉的，旧有的外形。昏暗的夜色向四周伸展开去，空气中飘散着霉味和湿青草的气味。玉姗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少城，来到了一片草原和戈壁前。那时，夕阳西下，一层淡淡的杏黄色挂在远天，苍茫的暮色渐渐隐没了沙丘、草丛，墨绿色的山冈上，涂上了一层忧郁、凝重的昏黄，并透着枯红。她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只好一动不动地，痴痴地望着远处。后来，晚霞渐渐暗淡下去，天边隐隐地在空旷、凝寂中，荡漾着一种类似风一样流动的气体，就如同岁月一般，轻轻地从她眼前掠过来。月亮升上来了，荒原变得更加苍白而神秘，一层忧郁的银光，镀在像生了病似的，起伏的沙丘上，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两声凄厉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叫声。玉姗感到心惊肉跳，正想转身跑开，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十几条狼来，它们伸着长长的舌头，瞪着发红的眼睛，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呜呜地吼叫着，向她扑来。她害怕极了，不由得大喊起救命来。正在这时，她看见草原的深处，一位身着紫红色披风，头戴狐皮帽，穿着蒙古袍的高贵的夫人骑马疾驰而来，她跑近狼群，手中挥动着一根长长的鞭子，一边跑，一边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狼群，那些野狼号叫着，终于在她鞭子的抽打下溃退了，然后，她跳下马来，亲切地拉住玉姗的手，久久地打量着她，说：“你，你就是玉姗吗？我就是佳尔谟夫人，孩子，我就是你的娘呀！”
“娘！娘！”玉姗喊着，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孩子，”佳尔谟夫人说，“你受惊了，娘今天来晚了……”
“不，不，”玉姗说，“你来了就好了！娘，你不知道，女儿是多么想你啊——”
佳尔谟夫人掏出手帕，替她揩干泪水，说：“孩子，娘也想你啊，为了你，我吃不下，睡不着，过着简直是牛马不如的日子啊！虽然有锦衣玉食，但没有快乐与幸福，有的，只是痛苦、绝望，还有，对你的思念。这下好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呼哨，几十位蒙古骑兵举着刀，从远处向他们奔过来，嘴里喊着：“快，佳尔谟夫人在这儿，抓住她呀，不要让她跑了！……”
佳尔谟夫人见状，忙把玉姗扶上马，然后，翻身上马，打马疾驰起来。可是，那帮人却紧追不舍，终于，他们追近了，并且，开始用箭射她们。那些箭像蝗虫一样飞来，在她们身边呼啸而过，玉姗吓得脸都白了。佳尔谟夫人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护住玉姗，而这时，佳尔谟夫人的背上，已中了好几十箭，终于，她支持不住了，一下子从马上跌了下去。
“娘！”玉姗惊呼起来，伸手去抓她，一把没抓住，自己也从马上跌了下来，一下子跌入了无底的深渊……
“娘！”玉姗喊叫着，一下子惊醒了，身上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揉揉眼，定睛一看，自己原来哪儿也没有去，还在屋里，床上，父亲默默地躺着，一张草纸，覆盖着他的脸。玉姗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但梦中的情形，她却记得很清楚，不由得流着泪，喃喃地说：“娘，娘，你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你又在哪里呢？你知道你的女儿，现在已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吗？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不来救救你可怜的女儿呢？……”
这时，天还未明，在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半暗的光，微弱地映在少城公园的水面上，水平如镜，苍苍茫茫。水边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发出强烈的、刺鼻的气味，不知名的蚊虫发出嗡嗡的响声，水面上，无数蜻蜓在飞来飞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布满了云霾，一阵阵微风吹过之后，天空中飞起了小雨，雨丝飘飘洒洒，无声地飘落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涛、如潮，轻轻地掠过少城那一排排众多的、乌黑的平房的屋顶，以及破烂不堪的墙壁和围墙，渗进这些兵丁家属的屋内，使他们的梦境在一个个不安的黑色旋涡中浮沉，玉姗也被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打了一个寒噤，她不由得双手抱紧了肩。
黑暗终于渐渐褪去，一丝泛着青灰的光开始溢散进屋来，天开始亮了。
就在此刻，突然，她想起了自己曾经无数次演过的许多戏中的一幕，一个想法也立刻在她脑海中出现，并且牢牢地抓住她，也促使她下了最后的决心：“卖身葬父”！
就像一道闪电划破茫茫夜空一样，照亮了她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道路，也彻底照亮了她绝望的心灵。于是，她再也不犹豫了，迅速地找来一套黑衣服穿上，并且，披麻戴孝，用一块粗麻布，咬破手指，写下了“卖身葬父”几个字，然后，来到了家门前，用几块破布垫在地上，然后，跪在了那儿。
天亮后，玉姗卖身葬父的消息，立刻使少城轰动了。
公孙燕听说后，忙跑过来，摇着她的肩膀，哭着喊起来：“玉姗，玉姗，你这是怎么啦？你疯了是不是？你怎么能这样干呢？我们大家一定会帮助你的！还有宫炎、戴勒，他们如果知道了，也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就不能等一等吗？”
“等？”玉姗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加之一夜没睡好，人也变得十分憔悴、失色，她连眼泪也流干了，神情变得十分绝望，还有几分麻木，在公孙燕摇动下，她只是下意识地身体晃动着，几乎没有了一点力气，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已经死了，你说我能等吗？你说大家，我当然知道，愿意帮助我的大家，却无法帮助我啊，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十分困难呢，你又叫他们怎么来帮助我呢，这一笔钱，也不少啊！还有，你说戴勒，我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我不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戏子，他还愿不愿意帮助我，就是他愿意帮助我，他又离得这么远，怎么帮呢？”
公孙燕当然明白，她句句说的是实情，如果要让她的父亲不进乱葬岗，大概，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不知何故，她也想到了她的母亲，母亲一旦去世，她大概也得走玉姗这一条路吧，于是，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玉姗，悲切地哭起来：“我的可怜的玉姗妹妹啊，咱们姐妹的命，为什么就这样苦呢？”
玉姗却哭不出来了，她的泪似乎已经流尽，只是瞪着失神的、美丽的大眼睛，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有些有气无力地说：“燕姐，我，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戴勒回来了，他如果来找我，求你告诉他，我对不起他，叫他不要再想我，把我忘了吧！我，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也是一个无能的女孩，连爹爹死了也葬不了的女孩。我，我，我对不起他，请他另外找一个女孩子吧。虽然，我，我是那么喜欢他，可是，我不配，也不行啊，我只有走这条路啊！你告诉他，钰格格人还是不错的，她虽然个性有些要强，但那是因为她喜欢他，爱他啊。真的，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你一定要告诉他，也许，今生今世，我都再也见、见不到他了！”
说罢，泪水便又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无声地滚落下来。
“钰格格！”公孙燕不由得气愤起来，“她有什么好啊？她那么刁蛮、无礼，自恃是个格格，就对你那么坏，你还帮她说好话，你，你，你心肠也未免太好了。”
“其实，”玉姗说，“燕姐，你不知道，我和她还结拜过姐妹呢。”
“唉，你呀！”公孙燕说，“说不定人家是利用你呢，你还那么当真？你看她对你，翻脸就不认人，哪有什么姐妹之情啊！”
“或许，”玉姗说，“她还不至于那么坏吧？”
“那只能说明你太善良。”公孙燕不想再提钰格格了，她似乎从来对钰格格就没有抱过什么好感。有一次，她亲眼看见宫炎在牧场上给钰格格牵马时慢了一点，她随手就给了宫炎一鞭。这件事，至今还深深地印在公孙燕脑海里呢，她不明白，一个那么漂亮、俏丽、年轻的女孩，心肠竟是那么狠，甚至从来就没有把下人当人看待似的。于是，她对玉姗说：“玉姗，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也拿你没办法，只好看戴勒回来后，能不能再想办法了。我想，无论你到了哪里，他也会去找你的。这样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拿碗粥来。”
可是，玉姗哪里吃得下去呢？公孙燕只好把粥放在她面前，默默地离开，给母亲抓药去了。
这时，人越聚越多了，但他们几乎都是少城的穷人，他们一边议论着，感叹着，一边尽自己的力，掏出一些钱物来，摆在她的面前，然后便摇头叹息着离开。玉姗始终跪着，接连不断地给他们磕着头，由于又晕又饿又悲伤，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有好几次，她眼前都金星直冒，差点晕了过去。
这天，吴二贵刚好接到少城将军府有事，将军府要给花燕云做寿，钰格格好事，鼓动花燕云一定要趁此出外散散心，就找人叫了吴二贵来，要在他的餐馆里办酒席。这吴二贵开的“聚兴楼”越来越红火了。吴二贵不会做官，但他曾剃过头，剃出一条经验来，不是别的，那就是侍候客人舒服，客人舒服了，就会高兴，一高兴，出手也就大方阔绰，那就有得钱赚了。吴二贵原来在将军府当差时，就很会揣摩主子的心理，如今，把这本事用来揣摩顾客心理，那真是一摸一个准，就连他老婆见了他对客人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稍有不是，立赔小心的样子，也背了人，骂他是“天生的奴才相！就是当了老板，也改不了！”吴二贵倒不在意，反倒说这不正好吗？这才是他的强项呢！尽管生意好了，吴二贵也没有忘恩负义，将军府对他的好，他一直没忘记过，平日里只要有了新菜、好菜，也要派专人挑食盒给府里送去，而将军府花夫人做寿，他岂有不亲到之理？所以，一大早就进了少城，给赵奎娥和老夫人请了安，又找到花夫人和钰格格，讨论这酒菜如何办。
花燕云自峨眉山回来后，未进成都，在路上，就和蒲殿俊、罗纶分了手。花燕云回了将军府，蒲殿俊回到报馆，继续办他的《兴蜀报》，加之铁路上的事，风声又渐起来，就有他忙的了，而罗纶则投奔了新军。他原本就与尹昌衡相识，尹昌衡原本就很看重他的武功、才干，见他来了，自是高兴。那时的尹昌衡，毕业后到过广西，颇不得志，回四川后，被派在督练公所编辑科当科长，一天到晚坐冷板凳，很不得意。闷来时，常拿一把二胡自拉自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幸而不久，四川新军十七镇编成，他因不满对川籍军官的不重用，到十七镇后，以自己是“军事人才”为由，顶撞了赵尔巽，为四川籍军官争了气，加上他的指挥才能，使赵尔巽不敢小看他，便把他调升为督练处会办，深得川籍军官拥护。他也极力网罗人才，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川籍军官领袖，见罗纶来投，自是高兴，便把他编入自己的会办处。罗纶也很高兴，安定下来后，也曾找过蒲殿俊与花燕云，告知他们这一消息。他到将军府那天，钰格格也在。罗纶其时穿了新军的制服，戴着宽檐帽，身着戎装，腰系武装带，佩戴肩章，斜挂金绶带，挂着腰刀，足登长流高腰皮靴，显得十分精神，而且，透出一种少有的英武之气，使钰格格见了，眼睛也直瞪瞪的，看了好一会儿，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当然，通过那天青羊宫擂台打擂，使钰格格已知道他功夫了得，今日来访，又是另一番气象，自然就很高兴，话也谈得十分投机，使花燕云在一旁见了，倒真觉得如果他两人相互有意，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但花燕云也知道钰格格对戴勒的感情，晓得此话不好轻易讲出，就尽量少插嘴，还时常借故走开，让他俩好好谈谈。后来，罗纶告辞走了，花燕云见钰格格有些怅然，心里暗暗好笑，也不点明。今天，吴二贵来，把酒菜等等说了一遍后，说到请些什么人时，因老夫人身体老弱，本不便去，赵奎娥又借故身体欠佳推辞了，花燕云和钰格格亦正巴不得如此，没有她们，才好自个儿好好乐一乐，把想请的人都请来，于是，花燕云就故意不提罗纶，只说请尹昌衡、蒲殿俊。钰格格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就说：“还有一个人呢，你就不请吗？”
花燕云就装傻：“还有谁？我真是想不起来了。”
“还有罗纶啊，”钰格格说，“你不是说，他还救过你吗？怎么你可以不请？怎么可以把他忘了呢？”
“哎呀，我真该死！”花燕云故意打了自己的脑袋，“多亏钰格格还记得罗纶，那真是该请！该请！”
钰格格这才瞧出些名堂来，说：“好啊，燕云姐姐，你敢捉弄我！”
花燕云忙赔不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搞忘了呢！”
后来，花燕云因孩子闹，便叫钰格格代他送吴二贵出府，没想到，走出将军府，便见到远处有人往胡同里跑，想去看什么。钰格格生性好动，又喜欢凑个热闹，心想一定有什么事，便和吴二贵一起，也跟了去看。
走过几道胡同口，就看见前面围了一大群人。二人也凑过去，围观的人见是钰格格，就自动给她让出地方来。钰格格和吴二贵走到玉姗面前，见了眼前的情形，都感到很意外。不过，吴二贵的意外又和钰格格的不同，因为他知道玉姗是少主人戴勒喜欢的女孩儿。她为何竟落到这步田地了？便低下头，看了又看，认得确实是玉姗，就动了怜悯之心，正想发问，钰格格却冷笑一声，说：“好啊，原来是你！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这个狐狸精，到底玩的什么把戏，竟敢在少城放刁，搞什么卖身葬父，还想用这种花头来骗钱啦？”
围观的人听了，就有些愤愤，觉得钰格格的话，太不通情理。吴二贵听了，也觉得很不入耳，关于钰格格和戴勒，还有玉姗的事，他也听说过一些。老实说，他还是很同情玉姗的，不要说玉姗是少主人戴勒的心上人，就是玉姗这么一副楚楚动人，哀婉绝伦的样儿，有几个不同情她啊！于是，就俯下身来，对玉姗说：“玉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再糊涂，也不要走这一步啊！不要说大伙儿，就是我们，也愿意帮你一把……”
还没等他说完，钰格格就忍不住了，大声叫起来：“吴二贵，你这个狗东西！我看你怕不是想帮她，而是不怀好意吧？怎么？你难道想买她？想买她去做小？”
吴二贵听得耳根毛都炸了，他没想到钰格格竟这样任性刁蛮无礼，说出的话硬戳戳的，连牛都踩不烂，把你一片好心好意完全弄了个面目全非不说，还给你脸上抹一把屎，说得你连良心都坏了似的，连解释都解释不清。吴二贵本来就是个怕老婆的货，老婆又刁蛮又横，他惹都惹不起，于是，虽然浑身气得发抖，但还是怕惹是非，就脸红筋胀地，讷讷地辩护着说：“钰格格这种话可不好乱讲啊！我也不过是想帮帮她嘛，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不这样说话怎样说话？”钰格格仍不依不饶，“人家明明是卖身葬父，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嘛！你不买，去搭什么讪？”她冷笑了一声，心里想，哼，玉姗啊玉姗，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还和我争我的心上人呢！我钰格格从北京赶到山西，从山西赶到四川，就为了一个戴勒，你把他从我手里抢走不说，还挑拨他甩开我，恨我，还打了我一耳光，这口气，我一直窝着，没地方出。这下可好，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我要是把你买了，成了我的丫头，让你来服侍我，那才解气呢！还有，即使戴勒回来，你已经成了我的人，我看他又能把我怎么样！看他还能把你从我手里抢走么？主意拿定，就故意拿话激吴二贵：“哎，吴掌柜的，你到底买还是不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