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吴二贵原本想也没有想过买与不买,本来他的意思,无非是想帮帮玉姗而已,没曾想遇到个刁蛮的钰格格,把他都给说歪了,也气糊涂了,而且,他的脑子,毕竟没有钰格格的好使,不知道这都是钰格格故意激的,也没有钰格格那么多的女人的小心眼,就气鼓鼓地说:“我买什么呀?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你不买我可要买啰,”钰格格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往玉姗面前一扔,说,“玉姗,话可说到前面了,这都是你自愿的,可别怪我不仁义啊,做我的使唤丫头,你不会后悔吧?”
玉姗眼泪就大滴大滴地,再次涌流出来。钰格格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但事已至此,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不由得悲从中来,好久好久才说:“钰格格,你就放心吧,这是我自愿的,我绝不会后悔,也不会怪你,我甘愿做你的奴才,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主子。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说罢,她还是给她磕了头,埋着头说,“钰格格,不管怎么说,我,我,我还是要谢谢你——”
钰格格虽然刁蛮,但她也没有想到,玉姗不仅一点不怪她,还会谢谢她。看着玉姗单薄的身子、憔悴的面容以及凄楚的情形,想到她的父亲死了,她是为了尽孝道而落到今天这一步,加之,她们曾结拜过姐妹……想到这些,她也动了恻隐之心,尽管她并无恶意,只是负气,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终归过分了些,良心也不些不安,就把口气缓和了,说:“玉姗,你看,这些钱够了吗?”
玉姗便连连给她磕头,磕得钰格格心里怦怦乱跳起来,脸也有些发烧,不由得有了些悔意,但是,她又是个好强的女孩儿,说出话,不愿意改口的,加之一想到戴勒,一口气就平不了,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嘴上还是不说。
“谢谢你,谢谢你,”玉姗说,“这些钱够了,等我把父亲安葬后,一定进府来,服侍主子。”
“那好吧。”钰格格怕自己控制不住,转身就走了。
吴二贵和众人见状,也无可奈何,只有叹息的份儿。后来,公孙燕抓了药回来,见说,也很气愤,劝玉姗一定不要进将军府。但玉姗任别人怎么劝说,也拿定主意,只死认这一条路了。她也知道,除了这条路,她似乎也无路可走。而且,就是吴二贵愿意借钱给她,她以后又拿什么还啊,还是自己认命吧。吴二贵和公孙燕见事已至此,也只好认了,只有帮着她买了棺材,买了地,帮她安葬父亲。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昏黄由近而远漫向天边,天空中,无数的云翳推聚着,像一堵堵墙一样,拥住一片落寞的寂寥,偶尔露出的太阳毛茸茸的,又红又湿,像被雨水淋湿后还没有晾干似的。赵君陶的坟在一片荒芜的草地上,一堆垒起的新土前,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亡父赵君陶之墓”的字样。吴二贵和公孙燕等人在她父亲下葬后反复劝她离开,但她还是要执意多待一会儿。无奈,他们只好先走了。玉姗跪在父亲坟前,一边烧着纸,一边默默无言地想着心事。此刻,她才觉得,她真的是泪都流干了一样,反而获得了一种宁静。这种宁静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一般的宁静,虽然平静而苍凉,却无怨无悔。虽然,往事像一条黑色的蛇,依然盘踞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它没有死,它活着,犹如冬眠,时而会从阴森的记忆中爬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的印迹,引起令人心碎的心的悸痛,使她咀嚼爱情如同体验一场战争。但那毕竟已成为过去,她觉得,她虽然活着,但她的感情已经死了,麻木的灵魂也在肉体的门槛上变得滞重,往昔的欢乐、幸福与憧憬、幻想,全是一袭耐不住搓洗的华贵的长袍,在她的生活中,早已褪色而且伤痕累累了。她从此将屈从于命运,她就像一株被风摧残的荞麦一样,来不及成熟,就悲壮地倒伏,把自己的身躯与灵魂,还给泥土,今后有的,也只有感情的磨难,生活的坎坷以及心境的荒芜。
天渐渐黑了,一弯新月慢慢地从平原的树梢上升起,给大地涂抹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水一般的银色。在坟的周围,到处长满了乱蓬蓬的,还没有成熟的野草。一些野菊花开着黄色、蓝色的小花,一路向西开去,又一路死亡。在她身边,有一株蒲公英,它刚刚长出来不久,毛茸茸的小脑袋和叶片在微风吹拂下轻轻地颤动着。蒲公英是一种喜欢漂泊的、孤独的野草,它几乎不成群成簇地生长,总是孤零零地生长在野地里,等到秋天结籽后,任风把它的子女,吹散到四面八方,随遇而安,随地生长。草地后面,是一片芦苇丛生的草地,在初夏的季节里,它们成蓬成簇地生长得蓬蓬勃勃,开满着银灰色的花穗,有风时,便如波浪一般起伏,似乎只有它们,从来没有厌弃过生活。这使玉姗看了,在她那几近绝望的心里,也稍稍泛起了一点活意,她想,或许,公孙燕姐姐说得对,人,总是要活下去的,无论是好活歹活,对于她玉姗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了。
于是,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疲乏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少城,走进了将军府。
那时,赵奎娥还没有休息,她正和花燕云、钰格格聚在前厅里说着话儿,见玉姗满身重孝地走进来,感到很意外,她还不知道玉姗父亲死去的消息,也不知道将军府外发生的事。她看看花燕云和钰格格,二人的目光都有些闪烁,于是,她便问道:“玉姗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玉姗却给她们跪下,说:“奴才赵玉姗,给主子们请安。”
“奴才?主子?”赵奎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钰格格这才说:“呵,夫人,是这样的,玉姗的爹爹赵君陶死了,她无法葬父,就要卖身葬父,我见她可怜,为了帮她,就把她买下了,并且给了她钱,让她把父亲埋了以后就进府来,在将军府当丫头。”
“呵?”赵奎娥感到很吃惊,“卖身葬父?你,你把她买下了?让她来我们将军府当丫头?”
花燕云便赶紧说:“夫人,钰格格也是一片好心啊,不然,他父亲怎么埋呢?毕竟人死了,要入土才能为安啊。”
“唉,”赵奎娥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她也非常同情、可怜玉姗,而且深为玉姗卖身葬父的义举所感动,但她对钰格格就真的把玉姗买来当奴才的行为,感到极不舒服,这事传出去,将陷将军府的人于不义啊!难道,这也是帮忙?哎,这个钰格格呀,虽然也是她娘家人,做事实在是太出格了!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去责怪钰格格?她本来就任性,又被栾亲王娇惯着,自己又不是她的嫡亲,她又怎么会听呢?只好打圆场说:“这样也好,就让她去陪陪老夫人吧。”
钰格格听了,有些不依,说:“夫人,叫玉姗多陪陪老夫人,我没有什么话说,可她是我的丫头,我有时候也得使唤呢。”
赵奎娥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但又不便发作,便起身来回内堂,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句:“人是你买的,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说罢,便径自回了里屋。
花燕云也觉得钰格格有些过分,不该惹夫人这样生气,而且她也担心,还不知戴勒、戴坤回来,知道这事后会怎么想呢?尤其是戴勒,他要闹起来,可能会让她也下不了台。她花燕云一想起来就感到有些后怕,她可不想把自己给牵连进这件事去,于是,便也站起来往自己屋内走,并且说:“唉,我也累了,我要进去休息了。”
花燕云这一走,钰格格对她的想法,如何猜不出,气就不打一处来,便把气全发泄到了玉姗身上:“你还在那儿跪着做什么!哭丧着脸,我可不想看!”说罢,叫过一个丫头来,“你还不带她去,把这身晦气的衣服给我脱了,换身衣服,安排一个住处,从明儿个起,好好给我侍候老夫人!还有,我需要你的时候,要随叫随到,你听见了吗?”
“是,奴才明白。”玉姗便给她叩了头,起身来随丫头到偏屋去了。
他们都走了以后,钰格格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何故,反而感到一阵阵焦躁和烦恼。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被她弄成这样,她生平第一次久久地坐在那儿,一个人反反复复地想着,连头都想痛了,也生平第一次,陷入了沉思。
一阵风吹过,吹灭了前厅的蜡烛,前厅立即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了,雨落在厅前的树叶、竹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夜,更深了。
而就在此刻,远在川边的戴勒,正和父亲一起,戍守川边。朝廷正在商议《拉萨条约》,据说有可能批准,川边的形势于是有所好转。朝廷便下令,戴坤、戴勒率部即日起回少城驻防。戴坤、戴勒自然感到很高兴,便匆匆忙忙地下令收拾东西,拆掉帐篷,准备开拔回程。不知何故,戴勒刚刚收好东西,就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起玉姗来。他不由心一阵悸动,想:难道玉姗发生什么事了?
愈想,愈是放心不下,便信步走出营寨来。
眼前,是一片正变得喧闹的草原,虽然,春天姗姗来迟,但它毕竟还是到了,虽然,在远处起伏的山峦线上,还覆盖着皑皑白雪,但空气已经没有那么严寒凛冽了。整个草原呈现出一片崭新娇绿的颜色,各种红的、黄的、紫的花朵,竞相开放,并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一只鹰在天空中飞翔着,把他的思绪带得很远,使他仿佛看见,玉姗正在远方殷切地期盼着他……他的心感到一阵阵悸动,他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他再也不能迟延了,立即跑回营寨,找到父亲,要一个人单骑快马先回少城。戴坤原本觉得这样太危险了,他一个人走,路途遥远不说,沿途不仅山川险阻,还有野兽土匪出没,但一看到他急切的样儿,最后,终于还是决定让他一个人先走,并且叫宫炎陪他。但这次戴勒拒绝了,他知道,全军撤回,父亲太需要人了,他离不开宫炎。戴坤想想,自己确实需要人,也就不再坚持,并把他送出营门,而且,理解地说:“去吧,儿子,父亲也年轻过,只不过,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也要多保重!”戴勒给父亲行了一礼,便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伫立在营门前,久久地凝望着,直到看不见儿子的身影,才转身走进营门。
3
公孙树是由兰州、银川,经过腾格里沙漠进入内蒙的。
草原是苍茫的,在绵绵无尽的草原深处,一派深绿浅黄中流淌着弯弯曲曲的,闪着白色银光的小河,一条条草原小路曲曲折折地密布其中。偶尔,也可以看见一处处蒙古包、勒勒车和孤独的牧羊人骑着马在草原上放牧,白色的羊群就像白云一样零碎地撒落在草原上。蒙古包边,看见有人来,最早迎出来的总是牧羊犬,它们围着马撒着欢,叫着,佯咬着,看似凶猛实则放肆地表达着它们的亲切、欢迎与热烈。蒙古包边燃烧的牛粪上用树枝支起来的三脚架上,架着鼎锅,常常不断地溢出浓烈的奶油香味。公孙树是蒙族血统的旗人,天生对草原的一切感觉温馨与亲切,一进入大草原,就有一种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一般的感觉,忍不住想大喊大叫。蒙古民族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的祖先成吉思汗,也曾是驰骋灭敌的大英雄,他率领的战马的铁蹄,曾令欧亚无数国家的统治者闻风丧胆。在蒙古,有许多说书人,他们常常在草原上流浪,从一个部落走到另一个部落,从一个蒙古包来到另一个蒙古包,夜里,便在蒙古包边,在茫茫无际的草原里,在溢着奶茶香味的篝火边,一边拉着马头琴,一边说唱,演唱那些蒙古族英雄的史诗。他们的足迹,甚至到了少城,到了大渡河安顺场边的蒙族军营里。小时候,公孙树便依在父亲膝边,如醉如痴地听过这些说唱艺人演唱的《格斯尔传》、《额尔乐戈岱的故事》、《云游僧的故事》、《巴言塔拉》、《青菜花》等。但由于他的先辈很早就编入旗军,在随清军入关后,一代一代地在关内生活了几百年,不要说他,就是他的父亲,也很少回过故乡,到过草原。公孙树也只有偶尔一两次从张家口往西去过草原,但像今天这样经宁夏深入草原深处,对于他来说,也是平生第一次。
柔和的微风,飘送着苦艾和野荞麦的气味,吹动着牛蘑草的叶子。平坦的草原上,不时可以看见放牧的牧民和蒙古包。牧民们通常都穿长袍,束红、绿色腰带,头戴皮帽或毡帽,穿靴子。他们喜欢饮酒、喝茶,甚至连茶砖也可以当做钱一样使用,用它交换东西。牧民们住的蒙古包非常容易拆搭和便于搬运,它有着圆形的围壁和伞状的顶架,高约七八尺,直径丈余,外面铺盖着牛毛毡。当然,蒙古包也有很华丽的,那是蒙族王爷住的。清朝建立后,还有不少王爷修建了宫殿一般漂亮的住宅,不过,那是一般贫苦牧民连想也不敢想的。清政府在蒙古地区实行的是盟旗制度,目的是把剽悍勇敢的蒙古旗加以分散编制,让蒙古族分散地固定在一定地域范围内安居、放牧和生产。但清朝又极力拉拢蒙古族,甚至把满蒙联姻作为清朝的基本国策,就像它的军队以满蒙族人为主一样,早在清朝建国以前就执行着这一联姻政策。清太祖努尔哈赤,娶了两个蒙古格格,一个是称尔部明安贝勒之女,另一个是科尔部孔果尔贝勒之女。清太宗皇太极的后妃中,有六个来自蒙古部,如著名的孝端文皇后、孝庄文皇后等。而且清太宗有九个外藩蒙古女婿,如敖汉部郡王班第、察哈亲王额哲等。康熙皇帝的七个女儿,她们的额附都是科尔沁等部的亲王、郡王,所以,甚至有人说,清朝皇帝与科尔沁蒙古王公有“甥舅之谊”。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佳尔谟夫人远嫁蒙古,也就不足为怪了。作为清室亲王的女儿,与蒙古王公贵胄联姻,是理所当然的事,在外人看来,这也是一庄美满幸福的婚姻。只是,这一国策却苦了佳尔谟夫人和她的情人赵君陶与女儿玉姗。
太阳渐渐溶进了远处天边氤氲的气息中,使草地像着火一般,于浓烈的炽红中,泛着赤橙与金黄,景色十分壮观,引得草地上的鸟儿和夜莺不断地鸣唱起来。草丛中,各种鹌鹑、野兔甚至豺、鼠都变得活跃起来,纷纷在草地上奔走窜动。甚至一只小红狐,拖着漂亮的尾巴,从公孙树马前掠过时,还有意地停下了脚步,瞪着机灵的眼睛,望了他好一会儿才跑开。后来,晚霞渐渐消失,黑暗开始像雾,像风一般,渐渐地溢散在草原上空。白昼刚刚初起,被初夏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草地,开始渐渐变凉,空气中飘散着各种花香,草原从它那辽阔的胸脯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使大地有了一股惬人的凉意。草丛中,各种虫、兽的鸣叫声、爬动声开始变得密集而喧闹起来,混合成一种不断的、单调而快活的生命交响曲,使人在这种喧闹声的包围里,尤其是一个人骑着马,孤独地踽踽独行在漫无边际的广袤的草原中时,常常陷入对于往事的默默回想中。当然,偶尔也会听见一种凄厉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的猫头鹰的叫声。当然,谁也不知道它是为谁而叫,为什么而叫,仿佛只有死的悲苦与怨艾,是由于无人知晓而发出的深深叹息一般,使你的思维受阻于各种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