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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

太阳照得热烈,地上的余雪开始化了,风中又是潮湿又是寒冷。丁孝在一棵树旁看见宁非的时候,血水顺着衣物流进残雪里染得淡红一片。枣红马在她旁边不安地转悠,小心地用嘴拨她脑袋,可是没有反应。

丁孝走上前去,蹲下去推人,没有反应。谈一下鼻息,还行,半死不活着。他刚才是挺惊诧的,这女人要不是临时掉头,狼群可就冲他而来了。如此一看,还得赞叹她一声心眼不坏。

他叹口气,“骡子大爷啊骡子大爷,今日少不得要劳烦你一趟了。”说完把人抱起来放在自家的卷毛黑身上。若有其他人在场肯定会觉得惊讶,看不出他那么单薄的个头,抱起一个身着冬衣的女子还能如此轻而易举。

他上了骡子,把宁非扶在手臂里坐好,回头对枣红马道:“你要留在这里也行,不过话说在前面,雪地里的枯草可不好吃。”枣红马大概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丁孝对昏迷不醒的宁非说:“今日你碰到我真是造化,救得回来算是白赚的便宜,救不回来也不许赖我。”

接下去就是一路摇摇晃晃,根本不着急赶路。行到下午,总算找到一个猎人进山暂居的猎屋,进去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些没用完的干草枯枝,丁孝好大一个不乐意,心想:条件这么好,再救不回来就显得我无能了。

他将宁非安顿在火堆旁,发现人都发起高烧,叫都是叫不醒的,又想:幸好只有我在这里,治死了人也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和我知,寨子里那帮没良心的必然不会知道。——丁孝是个办事非常散漫糊涂的家伙,除了丁家大娘,寨子里谁都约束不了他的脾气。

宁非醒过来是再过了一日之后。

她感觉到有人在翻动自己的手臂,伤口被扯得阵阵的疼痛,于是张开了眼睛。

丁孝正将她的衣服卸到肩下,为她换药。看到她挣扎两下而后睁开眼,不觉得惊讶尴尬,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伤的不轻,那几头狼的牙口脏死了,没有烧死你算你运气不错,你该感谢我的药好。”

宁非昏昏沉沉的,对他说的又狼又伤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睁着一双因高烧而显得湿润朦胧的眼睛盯着丁孝。

丁孝尚不知道她没回过神,举起双手作无辜状道:“喂喂喂,二夫人,我可不是故意看你的,实在是你伤得不轻,还受了寒气。这里荒郊野岭外的,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女人帮您更衣上药。万事从权嘛,万事从权!”他在徐府中看惯了狗眼看人低的丫鬟管事,唯独觉得这个小姑娘没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亩烂地独一棵好苗——难能可贵,因此事到临头也不能见死不救。

宁非头脑昏沉沉的难过,咬牙忍耐伤口处的灼痛,默默地闭上眼睛。

丁孝为她换完药,看到她好像睡着了,耸肩暗想真是无趣,回身去继续倒腾包袱里的药物。

哪知道宁非忽然翻身坐起,吓得他好一大跳,只见她迷糊着眼睛皱起眉头在闻些什么,忙说道:“你起来做什么,天气冷得很,你要再烧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宁非低声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乐伶,你是厨房的丁师傅吧!”

丁孝强笑道:“你说的是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是丁师傅,你看我和他有哪点像?我可没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肤多白细……”

宁非摇头道:“随你怎么说吧。”

然后翻身躺倒回去,转个身安心睡了。留下丁孝一个人在当地冷汗淋漓,心想这丫头都烧糊涂了怎么可能还认得出人,对,一定是她烧糊涂了,方才说的是梦话呢。

这点他倒是猜错了,宁非根本不是说梦话,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来的道道。自从被叶云清用泥丸糊弄过一次之后,宁非对所有气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细闻一遍,确定没有肮脏东西(尤其是泥丸)在侧才能安睡。她刚醒起来,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油烟味,仔细寻思之下,想起这种油烟味为何会如此熟悉——因为她曾经到厨房刮了一堆锅底灰和油泥出来,撮成一丸“三尸脑神丹”去吓唬秋雪。要说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烧饭的柴禾必须是香果木,所以连锅底灰中都还有淡淡的熏肉味道。确定了范围之后再认人就容易多了——厨房里举止有礼、四肢瘦削并且指茧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师傅一位。

这个丁孝的确就是徐灿府上的大厨丁师傅。他因与银林有仇,偷偷离开驻地,盗取了一个江夏大汉的户籍,易容潜入徐灿府上一干就是大半年。凭着一手独到的厨艺,他很快得到徐灿的青睐,被点为大厨。淮安国人对很多西域药物并不熟悉,他却是药材药性方面的行家里手,为银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红花没药,还掺了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长期服食者轻则早产难产,重则终生不能再孕。

可怜这丁孝闻惯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为身上没有气味,实则早已被宁非借此拆穿伪装。

宁非睡了几个时辰之后完全清醒了,此后不时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随丁孝,弄得他好好一个黄花大龟男如芒在背,终于忍无可忍地道:“看什么看,不许再看!”

“……”宁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两张大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一只呆在茧里只露出一点头的大虫子。她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测的表情弄得没辙,只能老老实实将她抱上骡子。枣子后臀上过药,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还有些问题。幸好这匹马通些灵性,自觉跟在骡子后面,不需人去驱赶。

宁非盯着丁孝的下颚看,看得半个时辰都不转眼睛,丁孝额头上青筋开始突突的冒,忍无可忍,“闭眼。”

宁非叹口气,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静,看来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丁大厨说不定正是传说中的“江湖人物”,否则也不会把易容术练得如此炉火纯青,如果没有身上的果木油烟味道,她怎么也是认不出来的。

她取出一枚金叶子,要求丁孝将她带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不会被徐灿追捕到的地方。两个从同一处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屡次想在半路上将宁非丢在客栈里不管了,可是又屡次良心发现。他家里统共四口人,他和养父、弟弟都是被养母欺负惯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积累下来,对性格强硬的女子本能地带上了奴性。

如果宁非还是好好地做个温婉贤淑的江凝菲,丁孝绝对会毫不犹豫将她丢在哪个村屯里自己上路。但是那双灼灼逼视的眼睛时刻压迫着他的精神,以至于他没敢做出诸如弃尸荒野之类的决定。

宁非如她所承诺的,路上将两人的吃穿用度打点得妥妥帖帖,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出入城池都十分顺当,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里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么时候有这般性情,任何人与她交谈都是如沐春风,差点忘了她是个弃妇。接着又想:啊呀糟糕,我岂非是最早被她言语笼络的人,否则怎会一直带她在身边。

只是城池并非随地可见,往往好几日才能碰见一个宿头。宁非购置了一辆马车,省去了与丁孝同乘一匹坐骑的拥挤。大冬天的风餐露宿,就算是健康的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何况宁非又伤又病。开始还能靠一股意志力撑持着,渐渐的这股力量也在消失,病况时好时坏。

丁孝很是担心,他善于调配药物,尤其是治疗外伤的金疮药。可论及望闻问切等内家诊断功夫非他所长。他有心想要留在哪个城池里给宁非调理一下,宁非却不同意,只想离京城越远越好。

一个多月后,随着路程南下,天气变得越发湿润,积雪也没有了。平原之地到了尽头,横亘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有的山峦高耸入云。自从五天前离开最后一座城池后,宁非煎熬不住,又发起高热来,睡过去三日不曾苏醒了。

随身携带出来的干粮根本无法让她下咽,只能喂一些水。丁孝如今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弄些易于下咽的食物,周边无人无户,虽有锅子可黏米早已用完,熬一碗粥都不可能。眼见病人越发面黄肌瘦,他也没了办法,只能快马加鞭往那连天的山脉赶去。

这日行至夜晚,马车终于在一道山溪旁停下来。之前还有兽径可走,再往前只能弃车骑马了。

南方的冬天,草木依旧葱绿,深夜里寒雾四起,草木挂珠。丁孝对这片地区熟如指掌,他挑了一处草地,将杂草清理了,升起一堆火。

略带湿气的枯木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裂响,火光照不到的深处传来隐约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正在往远处奔逃。

丁孝舒了一口气,对马车那边自语道:“总算有点办法了。”

说完随手找出个趁手器物,闪身进入树林草丛之中。

马车周围洒了雄黄酒,又点燃火堆,虫豸蛇蟒不会靠近。宁非在马车上安静地躺着,脸颊都凹陷进去,犹如一个死人,不会翻也不会动。

冬季的夜空里,连蝉鸣都听不到,只有寒风刮过枝叶之间的碎响。

良久,黑暗处的草木里传出拖曳物体的声音。不久之后,丁孝走了出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发白的皮肤被一人多高的茅草叶片划开了数道细痕,薄薄的血色凝聚在伤口的末端。

他一只手紧抓着什么东西,一直拖到火堆旁。

那是一只刚成年的梅花鹿,大概是去年的春季才出生,身材刚刚成型。脑袋上插了一柄锐利的锅铲,眼见是活不了了。丁孝把猎物往山溪里面丢去,取出割药草用的药镰,开始洗剥做饭。

梅花鹿吃山中百草,身上有一样物事是难得的宝贝,病人食不下咽,可以之略微熬煮喂食,生津解毒补充体力,效果不亚于金丝血燕的燕窝。——只是这样东西的名头有些恶心,至少丁孝所见八成病人,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绝对大呕特呕。

他掏出鹿的胃囊,里面还有些内容物,倒入铁锅里挂在三角架上烧煮。不多久,酸涩的气味被蒸发殆尽,余下一锅青白相间的粥糊。

这种东西就算再好,丁孝自己也是不吃的,他喉咙眼浅,比一般人还容易吐,刚才处理胃囊的时候就频频作呕了。

丁孝将白糊倒入陶碗里端上马车,看到宁非还是不死不活的样子,暗想:为了救你的命才给你吃这种东西的,这是不得以而为之,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然后将宁非扶在自己怀里坐好,用汤匙一羹一羹地送进去。

丁孝年少时曾吃过一次这种东西,入口时略苦,回味甘甜舒畅。吃完后,养母告诉他这是山羊的胃液,害得他连吐数日,三月不知肉味。

有的人极为嗜食,称之为“百草白补汤”,这类人毕竟是少数,十人里只有一二人。丁孝以己度人,便认为宁非也像他一样,对食物的来源十分看重。

宁非觉得自己的舌根被压住,暖融融的流质缓缓顺食道滑入胃里,身体也似乎暖了起来。那东西很快就没了,压住舌根的物体被抽出去。她意犹未尽地想要追逐,很快就吃到了下一口。

丁孝看着这样的宁非,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够进食了,还不算太糟糕。心情轻松之后,就开始仔细打量宁非的吃相。她还是没有醒来,却知道要自己吞咽了。好像刚刚出生不久,还没有睁开眼睛,就争抢着从母鸟嘴里寻找反哺食物的雏鸟。

这种嗷嗷待哺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一勺接一勺送下去,丁孝不时仔细地帮宁非擦掉嘴角流出来的食物,心情渐渐轻松愉悦,总算不用和一个随时会死的人上路了,担心的感觉真不好消受。

看宁非吃得差不多,丁孝肚子越发饿了。其实本来就很饿,赶车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何况还要照顾病人。他将宁非安置好,回到山溪边继续处理那一头鹿,这些活儿都是很熟手的,村寨里没有哪个人能超过他的煮食制药的手艺,很快,一块鹿皮揭了出来,他准备带回寨子里再鞣制。剩下的肉架子掏干净内脏,塞入薄荷香草紫苏,随意抹点盐巴和黄酒,整个儿架在火堆上烤了。

很快就有令人难以忍耐的香气四溢,丁孝早就饿得不行,用药镰片了细细的一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嘶嘶地抽气,实在是等不了,只好边吃边晾凉吧。

一头全鹿被他片去一整圈后才算吃了个饱,实在美味,丁孝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艺,拍着肚皮作意犹未尽状。

别人是饱暖思****,他是肉足烦恼多。拍着肚皮的手不知道怎么的就拍不下去了,动作停在那里,脑袋里乱哄哄的。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让他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

他回头望望马车,上面安静得很,里面的人没有大动弹。

怎么就把她带上了呢,就算山上奇缺女人,也不能把她带入那样的狼窝啊……理不清理不清……

他悚然一惊,是了,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山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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