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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马车上忽然传出响动,丁孝确定自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赶忙起来。拉开车门,看到宁非睁开了眼睛。丁孝暗想那百草白补汤还挺有效果,以前师傅就告诉他,若是病人虚弱不能进食,就哺之以食草动物的胃糜,它们在山上食百草,又经过了反复消化,到了最后一个胃里正是万事俱备只欠吸收,最是适宜给病人进补。

宁非躺在车上,虽然醒了,仍是觉得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她都有些怪责自己过于鲁莽了,为了逃离可能发生的追捕,日夜赶路,弄得如今如此狼狈。

丁孝探手去摸她额头,发现温度还没降下来,幸好正在微微出汗,问道:“身上哪里不舒服?”

宁非虚弱地问:“我睡了一整天吗?”

“三天。”

“难怪啊……”

“怎么?”

“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想下去。”

丁孝奇道:“下去?下去做什么?”

“……我想解手。”

两人一阵沉默,相对无言。这真是个既尴尬又不能不面对的生理需求,饶是宁非自己看得开,也是底气不足。至于丁孝……僵立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宁非又道:“快点,要解出来了。”

丁孝没曾见过这样直言不讳的女人,不由道:“你难道不会害羞一下么?”

宁非恼羞成怒,沉下脸无言地鄙视他。

丁孝不敢再废话,上得车去,双手插入她身下打横抱了出来。

下车后找一处茅草茂密的地方将她放下,自去外面等候。

宁非出来时,身上力气恢复了一些,不至于需要丁孝抱了,不过仍需他搀扶着回去。到火堆旁时,宁非望着烤得油汪汪的鹿,赞道:“你的手艺真不错。”

丁孝看她精神逐渐恢复的样子,觉得心情大好,说道:“我要是手艺很差,怎么可能到徐府上当大厨。”

宁非近段时间胃口奇差,直到今夜得那胃糜润了肠胃,生出了进食的欲望,抓住丁孝袖子说:“我想吃一点。”

丁孝犹豫,他听朋友说过,重病之人不能突然大鱼大肉,而只能以粥汤调养。宁非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样子,怎么敢给她吃烤全鹿。犹豫中把自己的担忧向宁非说了。

宁非道:“你是看到我哪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棺材在哪里呢?”

丁孝想想,果真没见过哪个将死之人有她这样的精神的,那些病入膏肓的都是成日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像宁非这样的都是祸害遗千年的类型。他将宁非扶回车上,从车里取出一张兽皮和油毡到车下垫好,返身回去要将宁非抱下时,发现她靠坐在车壁上,低垂着头,又已经睡着了。

丁孝愕然,然后失笑,仍是把人从车上抱下,在火堆旁靠自己而坐。一边口宣佛号一边帮她把汗湿的衣服除了换上干爽的中衣。

山风寒冷,但是篝火把人烤得暖呼呼的,丁孝将她抱在怀里,大为苦恼,这样看也看了换也换了,以后她要是让自己对她负责这可怎么办啊!想他家中养母,成天念叨着要帮他介绍一门婚事,幸亏山上女人过于稀有而屡次未能成功,这次回去被养母发现了此间发生的尴尬事情,他八成是躲不过去了。

丁孝大呼自己可怜,想他年纪轻轻,花费大半年时间为血亲报仇,现在正是走南闯北的大好年华,他都还没有自由够,千万不要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绑住啊!

正纠结间,忽听到远近传出什么响动,丁孝不动声色地将宁非抱紧了,右手将一把药镰牢牢握紧。那声音来得很快,不瞬间即到四五丈开外之处。丁孝神情紧绷地站起,一只手紧紧护着宁非,一只手药镰挥出。当啷一声巨响,药镰击打在金属器物之上。

丁孝手中牵扯着一条精钢锁链,不待来人反应,扯回药镰再度击出。灌木丛之后便传出一个男人的惨叫之声,“丁孝你这个怪力男!”

然后就有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火光照耀的范围里。

丁孝道:“下次你再这样不打招呼地靠近,就不是药镰招呼了。”

来人最怕他的锅铲伺候,忙赔笑道:“我这不是大老远的闻到肉香才过来的吗,连招呼都忘记打了,丁大哥莫怪啊!”边说边打量他怀中的宁非,脸上笑嘻嘻地道:“我们都说丁大哥怎么大半年不见踪影,原来是去山下掳夫人去了,哈哈,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丁孝叹道:“石浦你别耍贫嘴了,我大半年没回来,家里现在怎样?”

石浦自顾自坐下,撕了一块腿肉下来大快朵颐,一边道:“还能怎样,你娘气得半死,等着回去被揍屁股吧。不过看在你下山是为了去掳夫人的份上,或许会转怒为喜。”

那头鹿不知不觉已经被烤熟,石浦帮助丁孝一起将它卸下,用兽皮裹了,一刀一刀的片吃。烤鹿腹中的紫苏等香料被熏热了,香气由里向外地透发出来,石浦简直感动得双目含泪,边吃边赞道:“丁老大,还是你行!真不知道你和你弟弟怎么会是一家子的,你不在期间,真是……真是噩梦啊……”

丁孝笑道:“他对做饭没有兴趣,你们也不该强求他,再说了,叶大哥的手艺不也是很好?你们怎么不求他。”

“你不知道,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叶大哥接到了一封信,往北边去了,前几日才回到寨子里。”

“往北边?到哪里去?”

“淮中京,二寨主气疯了,简直要下谍文捉拿他,后来亲自带我们几个去淮中京把人押解回来了。”

“……”

“那边的那位听说了这件事也很气愤,下旨要老大去岳上京请罚,我看他这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不至于吧,老大至少还是那边那位的……”丁孝说到此处停了下来,看看宁非还睡得熟,不过也不继续说下去了。

“嗯,大刑伺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来又要遭受唠叨之苦了。总之,老大往山岳里去了,二寨主还在寨子里留守。是你爹娘护送着去的,你可以放松一些,这两个月不会有人拿板子抽你屁股。”

丁孝苦笑道:“但愿吧。”

宁非睁开眼睛,被屋子里打亮的阳光刺得生痛,抬起手臂遮挡那刺目的光亮,过了片刻适应了过来。放下手臂,看到这是一个很狭小的屋子,容得下一张床,一桌二椅而已。灰色的砖块和灰色的低矮茅草顶,虚掩着的木板窗外,可以看到屋顶茅草垂落下来,一滴滴的挂着雨水。

任何人在昏睡了一段时间后醒来,发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觉得不安。宁非也是如此。她躺在床上,理不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慢慢凝聚了力气,叫道:“丁孝……丁孝?”

没人回应。

外面远远传来狗吠的声音,也有男人们说话的声音。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空气里飘来的是屋顶茅草混合雨水的清新气息。这种感觉十分稀罕,其实应该是个让人不安的陌生环境,她渐渐地不再觉得惊慌。

江凝菲的往事,第一次距离她如此遥远。女人不应该靠依附于男人生活,江凝菲曾经是那样子的一个人,是淮安国的框架限制了她的意愿和行为。如果能够过上单纯的生活,她其实也不想用手段去对付任何人的。今后再也不会见到徐灿了吧,不会再被卷入和银林之间的龌龊事里面去。

离开了徐府之后,生活一下子似乎没了目标,为了逃离而逃离,至于逃到哪里则没有定论。淮安国地界里没有她生存的余地,她曾经想干脆到深山老林里自力更生就好。她宁愿过着孤单的日子,也不要穿上休妻的服饰,在济善堂的围楼里度过下半生。

可是那不现实,她既然是人,就应该过着人类的生活,远离了人固然少了危险,但是或许几个月之后,连如何说话都忘记了。

没有人过来打扰,时间流逝得似乎很慢。被子里又潮又冷,比北方纯粹干冷的冬天难过多了。

宁非觉得再这么下去,脚趾头都要冻得僵硬,不得已爬起身去寻找能够代替暖水袋或者手炉的东西。她毕竟虚弱,如今也知道保养身体很重要了,起来还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坐起来一半时突然失去了力气,斜倒在床头,带得撩开的帐帘一晃一晃的。

头昏眼花,好一阵子眼前都是黑暗的。

就那样维持着一个姿势,直到眼前能够看清楚了,身上的力气又都消散了。

丁孝忽然从外面抢进来,他头上戴笠身着蓑衣,全身上下湿漉漉的一片,他叫道:“你怎么能自己起来!”一边把怀里抱着的一团物事放在桌上,将斗笠和蓑衣脱了挂在屋角。

蓑衣下的短褂湿了一些,他怕湿气太重,先去换了身长袍。

“我只是出去一会儿,你没有事情就不应该乱动。”

宁非认命地躺回原位,丁孝这才将那团物事抱过来,小心掀开被子,放到被窝里面去。

宁非奇道:“这是什么?”

“好东西。”

宁非奇怪地将那团东西抱到怀里,发现触手是一片滑顺的皮毛,暖融融的热气不断从里面散发出来,很快就把被窝里捂得又干又热。

丁孝说道:“这是我朋友从河里捡回来的圆石,烧热了用粽叶包几层再裹上兽皮,比暖炉还保暖。怎么样,比徐府的暖手炉舒服多了吧。”

弄这圆石不知道多费劲。要先烧热了,取出来,包粽叶再裹兽皮是为了保证兽皮不被烫坏。宁非感到挺歉疚的,和他无亲无故,这段时间是把他拖累极了。

丁孝摸摸鼻子,眼睛望向别处,说道:“没什么的,你知道我是大厨,你在徐府应该吃过石头鱼这道菜吧,先把鱼和作料下锅放泉水,然后把烧热的石头搁进去,算是加热。做出来的鱼又嫩又入味。所以,烧石头这种事我做惯了的。”

宁非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还真有那道菜。那时候心事重重的,忙于应付徐灿和银林,连秋雪这样的丫头都敢明里对她使坏,生活过得没滋没味,成天在蝇营狗苟里浪费时间浪费生命了。对于石头鱼那道菜,虽然记得,却忘了味道。

丁孝看见她似乎神往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还略带了些得意,心里实在是很高兴,就对宁非说:“山上的鱼比淮中京的鱼鲜美多了。这座山的山泉水很清澈,鱼都养不大。我们从山下捉了大的挑上来,在山泉池子里养得十天半个月,肉质就变得细腻雪白。等你胃口好了,我做给你吃。”

他看见宁非要说话,忙说道:“别说话了,先睡着。你放心,我朋友医术很好,你很快就没事的。”

宁非无奈地点头,有人在旁边坐着看自己入睡是件有压力的事儿。可丁孝的态度太好了,她一点点质疑的愿望都没兴起来。

对于丁孝这个人,宁非觉得很是奇特。近个月来,两人独处时间甚长,丁孝习惯了直接把她叫做宁非或宁姑娘,她也得知了丁孝潜入徐府的原因。

真的很怪异奇特一个人,费了千辛万苦潜入徐府,结果不是把公主毒死,只是害她没了孩子。

宁非那时问起这件事,丁孝回答:“我的生身父母已故,血亲之中仅剩一个妹妹。我与她虽然自幼分别,好歹还是亲戚。公主害我没了一个亲人,我也要害她没有一个亲人。”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啊……听起来好像不太在意那个自幼分离的妹妹,其实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亲人的吧。

丁孝住在另一个屋子。

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宁非听到门外的寒暄声就醒了,因为是在山上的缘故,光线还很充足。门被推开之后,走进一个身穿水蓝色短裙的大姐。

丁孝跟在她身后进来,对那大姐似的人说:“石浦出去了没回来,还是要麻烦你帮看看了。”

那大姐点头说道:“山上来了女人,第一个就应该告诉我。你们一群大男人的能照顾得好吗,鲜花嫩蕾也要被摧残成残花败柳。”

宁非闻言,汗了一下。至于丁孝,望天无语扶墙出……

大姐坐到床前先自我介绍道:“你的事情我听丁孝说了,我姓许,叫敏,你叫我许大姐或者阿敏都没关系。”

宁非说道:“真是麻烦你们了。”

许敏听她这么说,脸上挂了一丝难明意义的笑容,“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你不知道,我听说山上来了个女人,别提有多高兴了。不止我,别的人也开始摩拳擦掌了,我看小丁这回会被人找点麻烦才是真的。”

“……”宁非不明所以,究竟是山民们太好客,还是太好斗,为什么她上山会值得高兴,为什么其他人会摩拳擦掌找丁孝麻烦?

“你现在还不了解,过一阵子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许敏从被子下抓住宁非的手腕,她的手指温热,宁非被她握在手指间觉得很舒服,不像这个身体,到了冬天就冷得不像话。

过了好一会儿,许敏叹气道:“都是女人,有什么事情我就和你直说了。”她放下宁非的手腕,给她盖好被子,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算是确认了自己的推断,“本来就产后虚弱,后来还负伤失血,之后长途跋涉,再好的人也要被弄残。我尽力吧,希望不要留下残症才好。”

宁非笑道:“大姐说的可是不孕之症?之前已经有人这么诊断过。”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当一回事,这可不是小问题。”

宁非奇道:“丁孝没与你说?”

“说什么?”

“我是……”宁非顿了一下,许敏态度十分熟络,任何人都会觉得可以信任,以至于她差点说出了自己的来历。从徐灿府上出来这件事并非好事,让外人知道也许会生出祸患。她想到丁孝也许已经说了,更是忐忑难安。

最终只是隐晦地说:“我是被休之妇,哪里还能再嫁他人,要不了孩子也没有办法的了。”

许敏不屑道:“丁孝和我一五一十地说了,要不然谁会让你这么容易就上山来。在这山里面,谁理你休不休的。不就是徐灿把你休出家门的吗,我很早以前就看出他是个笨蛋,如今看来,果然是笨蛋!”

宁非心知有异,问:“难道这里已经出了淮安国界?”

许敏连连摇头,“丁孝做事不牢靠,居然没告诉你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何处?”

“你现今所处的地方,叫做雁过山。在淮安叫做黑旗寨,在山岳则叫做拔毛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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