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十多年前爆发辛亥革命,我绝对过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我那时已在御膳房干了十多年,煎炒爆炸、烧烩蒸炖,宫廷御宴、八大菜系,无不擅长,无不精致。因为五年一度的御厨大考在即,我信心十足,自认完全能高升御厨,进而得以近天子,沐龙恩,或获赐婚,与某位漂亮宫女喜结良缘、生儿育女,安享天伦,进而因御厨官列七品,自然享受内务府派送小院,吆喝仆人、使唤丫头,自成一统。哪知天降革命,乾坤颠倒,一切成明日黄花,以至现在人到不惑之年,还是掌灶,任人指使,空有“十八般武艺”。因无缘叩见天颜,未有赐婚,只好任爹娘安排,在老家娶了一名贤惠的女子为妻,也有了儿女绕膝的快活。但因为社会动荡,岳父岳母多有不放心,把他们接回娘家,我又成孤家寡人,以致居无定所,和两徒弟共挤一屋,打鼾磨牙,此消彼长,可恨之极,以至想入非非,这辈子与御厨究竟有缘无缘,这世道究竟何去何从,也就长吁短叹,夜不能寐。
不过,因为做厨师的原因,我得承认,我成了饕餮之徒,有了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的样子。虽说忧心忡忡,但那是独处一室的时候。只要有人来,不管是师傅御厨张,还是徒弟张家常、陈设,立即有说有笑,请师傅坐,问两徒弟昨天的功课练得如何,并不曾有丝毫窘迫失礼;虽说心急如焚,那也是深藏不露,上厨就上厨,粉蒸鲢鱼加芫荽,照旧鲜嫩清香,菊花鲤鱼撒葱花,依然焦脆可人,并不曾有丝毫马虎懒散。所以,我的师傅御厨张因为不明究竟,还打上门来兴师问罪,摸着山羊胡子,瘪着嘴说:“阿贵啊,你也是当师傅的人了,就是不想自己,也该为徒弟着想啊!”
我明白,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师傅又在啰唆,御厨大考废了十来年,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便乜师傅一眼,见他满头白发,一脸深皱,埋怨的话就不忍说出口。
御厨张的确年事已高,若照先朝规定,早该告老还乡,可因为宫廷三千御膳烂熟于胸,内务府便死活不让他走。又因为废了两届御厨大考,耽搁十年,后继乏人,以至我也无缘御厨,他脸上无光,于是三辞而后就,答应再伺候皇上两年。于是,便迈着八字步,背着双手,瞪着三角眼训人:“喂,瞧你这鳝丝炒的,一点血味都没有,用得着洗这么干净吗?”说罢,也不管后事如何,自顾走人。
御厨张见我嘴角浮起一丝诡笑,知道我嫌他啰唆,要在平日,必定皱眉蹙额,摆出师道尊严,或训斥或罚跪--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并不为过。但今日他视而不见,摸着山羊胡,微笑道:“就知道笑,师傅来了也不知道拿烟。”
我忙取过黄铜水烟,替师傅装上烟丝,点燃纸捻,吹灭明火,递到师傅手里。御厨张点烟呼吸,水筒咕噜作响,鼻子喷出两条烟龙,咳了两声,吐一口黏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蒜?紫禁城都传遍了,就要恢复御厨大考了。”
御膳房厨师有个优势,一批批菜肴端进去,一条条消息带出来,何况此事与我休戚相关,还能不知道?不过是不相信罢了。前一次御厨大考,名报好了,选手张榜了,考官也定了,连考试用的菜品也准备齐全,只等御膳房汪总管一声令下,便可鏖战灶台,可竟毁于一旦,说取消就取消,没人敢说话。
我嘿嘿笑,说:“这倒是好事,就是不知是真是假?”
御厨张说:“师傅我好歹也是副总管,又是皇上御批特留之人,咋不问问师傅呢?”
我说:“请问师傅,确有其事吗?”
御厨张吹燃纸捻,点火吸烟,喷一口烟,伸出两个指头,颤颤抖抖地指着我说:“你啊你!”
御厨张有个习惯,随着年纪增长更加突出,那就是敢于承担,不肯苟且。自从我曾祖父替他做烧卖挨打之后,他就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站出来说明真情,再有类似事情,就直言上书,有用无用是另外的问题。那一年,他已是御膳房副总管,又发生西太后训斥厨子,要打板子的事。他打听清楚后,立即禀告内务府张大人,说明实情,请求宽恕。西太后生气是那一瞬间,事后听了禀报,还是说:“既然御厨张肯替他说话,那就免了吧。”
前不久,紫禁城传着一个消息,内务府正和民国商谈恢复御厨大考,因为太过离奇,嗤之以鼻者众,所以传到我这里,便认为那是谣言,自然不曾问过师傅,害怕他笑我想入非非,殊不知,这件事正是御厨张提起的。
御厨张被皇上留下,感恩戴德,泪如雨下,秉烛达旦,写了一道情真意切的奏折,请内务大臣张大人代为上奏,除感激涕零、歌功颂德外,恳请恢复御厨大考,否则后继乏人,千年御膳将毁于一旦。皇上看了很感动,御笔批一“准”字,又一想,国危见忠臣,难能可贵,续写八字:国之干臣,愈老弥坚。
圣旨一宣,紫禁城轰然。御厨张自然欣喜若狂,当即面朝御寝连叩三个响头,但回家扪心自问,愈老是真,弥坚有愧,因为恢复御厨大考是有挽危廷于狂澜之慨,但自己一介厨师,何德何能,最多只能锅铲救国,无论如何谈不上国之干臣。更何况,上折初衷不过是感叹行将退休,高徒戚富贵却生不逢时,如不恢复御厨大考,怕徒弟是与御厨终生无缘,谁来继承自己衣钵?
御厨张之所以急于把御厨之位传给我,自然因为他在御膳房干了一辈子,以御厨自豪。在国人眼里,御膳房藏龙卧虎,高深莫测,御厨地位崇高,简直就是人见人拜的神厨。
我明白师傅这番苦心,但总觉得民国政府不会同意恢复御厨大考,所以一直淡心无肠。不过见师傅这般苦口婆心,便嘿嘿笑,说:“徒弟知道师傅一片苦心,何尝不想当御厨,又何尝不替徒弟着想?实在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啊!”
御厨张把烟筒往桌上重重一搁,板着脸说:“师傅来了也不上茶?”
我自知失礼,忙对两个徒弟说:“我敬烟你们敬茶。快上好茶。”
二徒弟陈设,胖胖的,圆脸上一对小眼睛,好像啥时都在笑。他微笑说:“不知师爷想喝什么茶?”
大徒弟张家常,高挑个子,英俊潇洒,一张国字脸,两只大眼炯炯有神。他说:“刚举办千叟宴和节令宴,有的是好茶。千叟宴的丽人献茗是君山银针,告别香茗是杨河春绿。节令宴的丽人献茗是福建乌龙,告别香茗也是杨河春绿。不知师爷要哪样?”
御厨张的眉头是皱给我看的,见两个徒孙如此懂事,自然转怒为笑,摸着胡子说:“还是我的两个徒孙乖巧。昨儿的千叟宴花团锦簇,喜气洋洋。我就要千叟宴的丽人献茗君山银针。”
我和徒弟齐声说好,联袂而去。
不一会儿,我带着张家常、陈设和一个丫头鱼贯而入。我打头阵,双手端茶。那三人紧随我身后,各端一托盘。张家常端的是千叟宴的干果四品:怪味核桃、水晶软糖、五香腰果、花生糖。陈设端的是千叟宴的蜜饯四品:蜜饯橘子、蜜饯海棠、蜜饯香蕉、蜜饯李子。丫头端的是千叟宴的饽饽四品:花盏龙眼、艾窝窝、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
御厨张指指桌子,示意放下,说:“嘿!有你的啊!昨儿我还恋着这几盘呢!好,徒儿徒孙都好。”说罢,伸手拈一块双色马蹄糕塞进嘴里,七嚼八嚼吞下,喝口茶,拍拍手,笑眯眯地说:“你知道个啥?谁说海市蜃楼?小子,给你透点风,内务府张大人已出宫谈了三次。老朽厚着脸皮问张大人如何。你猜张大人怎么回答?他老人家对老朽颔首微笑。明白没有?”
御厨张这番教诲是几天前的事,但说了就了,我和我的两个徒弟并不因此积极练兵,依然故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甚至还溜出紫禁城,赶庙会看大戏,深更半夜翻墙而回,被带刀侍卫武正当拿个正着。要不是御厨张及时赶来,仗着是武正当的远亲,硬把大事化小;要不是御厨张一口答应武正当的要求,愿意悄悄去见两位答应娘娘青莲和琼芝,听听她们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硬把小事化了,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
又过了几天,恢复御厨大考的消息越传越盛,说内务大臣张大人与民国代表谈僵了。这一来,我和两个徒弟得意了,明明听到御厨张在喊,装耳聋,非要他喊两遍三遍才答应。而御厨张呢,喊我们过去说东说西,就是不再提御厨大考,显然也听到流言。
的确,张大人和民国代表谈得不愉快。
最初,张大人奉旨出紫禁城,找到民国政府的两位代表,一位是陆司令,一位是吴主委,谈得甚是愉快,虽说房门关得死死的,也关不住一串接一串的哈哈笑声。所以,张大人那天冲着御厨张颔首一笑,的确意味深长。可谈到具体事宜,出乎张大人预料,陆司令和吴主委在正题之外,提了附案,希望得到紫禁城的两个人才。
这事本来好商量,张大人大人大量,紫禁城人才济济,小朝廷人满为患,满足两位代表的一点私求是再荣耀不过之事,但张大人分别听了二位窃窃耳语后,一脸愕然,中风似的哑然失语。
这样一来,两位代表便有话说了:“既然张大人身体有恙,暂时休会吧。”
张大人回到紫禁城,把两位代表的想法报告皇上。原来,陆司令看上答应青莲,吴主委看上答应琼芝,希望皇上体恤赐婚,其他事自然好说。
皇上哑然,答应岂可送人?
清朝后嫔分为八等: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答应虽为末等,一样是娘娘,有两个宫女伺候,有单门独户住处,有按时提供的吃穿用品,就是四品总管太监见了,也得驻足问好。当然,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们虽贵为皇妾,但没有为皇上生儿育女就不好自称主子;当然,她们地位低下,很难得到皇上宠幸,生育升迁机会微乎其微,只好随年龄增长而住进冷宫,终其一生。
皇上问陆司令、吴主委二位尊容。
张大人如实禀报:陆司令威风凛凛,八字胡,大肚子,五十多岁,好新潮,跟外国人学跳交际舞,搂着人家小姐,人未到肚子先到,顶得人家连连后退。吴主委文质彬彬,戴金边眼镜,开口之乎者也,虽一样的胖,腰围尚正常,便瞧不起陆司令,不过人无完人,知天命年就“绝顶聪明”了。
皇上仰望青天,愕然无语。
既然如此,张大人自然明白,拱手退下,径直去回陆司令和吴主委的话:“答应虽微,事关国体,就是永不恢复御厨大考也万万不可违列祖列宗例,还请两位谅解,若另有要求,不妨提出来商量。”既然如此,陆司令和吴主委都曾是皇上的忠臣,不好逼之过甚,只好暂且放下答应,转而各选了一件故宫珍宝:陆司令崇武,要了一把战国青铜剑;吴主委尚文,要了一幅郑板桥的《难得糊涂》。张大人于是和两位民国代表握手言欢,达成协议,民国政府允许前清逊帝在紫禁城举办御厨大考。
消息传进紫禁城,万众欢腾。
张大人从皇上那里出来,立即传御膳房两位总管说话,向他们宣读了皇上举办御厨大考的圣旨,传达了紫禁城和民国政府达成的协议,讲解了重要性,提出了要求,把大考的组织工作全部交给他们,并征求他们对这件事的意见。
正总管姓汪,年纪比御厨张小,官位比御厨张大,之所以后来居上,不是靠锅铲,而是靠为人。别的不说,单说这次恢复大考,御厨张忙的是秉烛上折,协助张大人玉成此事,汪总管忙的是了解御膳房厨师参考意向、家庭背景。
所以,张大人话语刚落,汪总管立即说:“禀报张大人,卑职以为,此次大考实属来之不易,务必格外珍惜,万不可敷衍塞责,滥竽充数。卑职的意见是,第一要务是确定参考人员。卑职拟了一个名单,请大人过目。”
御厨张顿时黑了脸,没想到他竟背着自己来这一手,好人都让他当完了,想立即举荐人才,可细细一想,除了高徒戚富贵够条件,十年停考,其他人竟不甚了解,便着了急,也顾不得礼节了,一拱手说:“禀报张大人,卑职有不同意见。”
张大人正含笑阅单,头也不抬道:“说。”
御厨张说:“首要之事是制定参考人员条件,不合条件者一概拒之门外,不可任其泛滥,毁了御厨大考名声。所以,卑职以为,参考条件未出,不可讨论名单,请张大人退回汪总管以一己之见所报名单。”
张大人愕然,两眼越过名单盯着御厨张。
这就是御厨张的为人,疾恶如仇,自然出口伤人,首先得罪汪总管,看他两眼如剑,恨了又恨;其次得罪张大人,这是他不知道的,名单正是张大人授意而为。
汪总管暗自冷笑,老张啊老张,老糊涂了吧,你这一枪刺我不要紧,刺着张大人怎么办?刺着名单上的人怎么办?嘿嘿,够你应付。可他嘴里却说:“御厨张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卑职一时疏忽,请张大人教诲!”
张大人看到名单上有自己夹带的人,正暗暗夸奖汪总管会办事,被御厨张这么一搅,似乎隐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禁恼羞成怒:自己为恢复御厨大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不该近水楼台先得月?便瞪着眼睛说:“放肆!本官接不接汪总管的名单,还要你批准吗?”
御厨张一脸尴尬。
张大人本想再说几句,可一想,御厨张是通天人物,又是这么个油盐不进的犟脾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犯不着与他计较。便一笑,又说:“你有名单照样可以报上来嘛,本官和汪总管绝不砍伐。汪总管,是不是啊?”
汪总管忙堆出笑脸说:“那是,那是。”
事情就这样弄反了,好像御厨张并非坚持原则,不过是为自己夹带的人鸣冤。这样一来,御厨张就被动了,怎么说都不好。要是固执己见呢,会把事情搞得更僵,闹到皇上那儿更说不清;要是顺水推舟,也送上一张名单,岂不坐实张大人猜想,大家不过一丘之貉?所以,他只好讪讪一笑,默然无语。
盼望已久的好事没想到竟这样开头,确实让御厨张心灰意冷。可细细一想,不是为我的徒弟和我两个徒孙--富贵坚持要让两个徒弟参考,说他们的手艺不在自己之下--我何苦受这般恶气?既然受了气,我还清高哪样?如若耽误了徒弟、徒孙的前途,岂不正中他们的诡计?
于是,御厨张便顺了张大人和汪总管的意思,事后也报了一份名单,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负责,除了该报的我,把我的徒弟张家常和陈设也照写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