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娘娘慈悲心肠,一听要死要活的话就流泪,就喊武正当进去瞧瞧,有什么帮得着的帮一帮。张家常和陈设说:“去不得,去不得,要是被他们缠住了怎么办?”御厨张能体会娘娘的心境,说:“还是去瞧瞧。”武正当就要拉张家常和陈设一道去,见张家常不去,就拉了陈设去。他们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田家的人不让进。
我付了饭菜钱,领着大家回到老店休息。大家围在我屋里不走,又说起刚才的事。
琼芝一开口,就说了惊天动地的一句话:“都是家常惹的祸。”
家常没想到琼芝会这么说,一张脸顿时红起来。可因为在宫里待惯了,遇到主子训斥,对与不对都得听着,那是不允许反驳的,他只好望着我,满眼的委屈。我自然不同意琼芝的看法,明明是田老二横不讲理,怎么能怪家常呢?可我也是奴才啊,从来不敢驳主子,只好拿眼瞄御厨张。
御厨张哪还有个不明白的?可开口却说:“琼芝娘娘言之有理,都是家常闹的事,撵他走吧。”
我们更是吃惊,就算家常惹是生非,也不至于撵走啊。
青莲娘娘笑嘻嘻地说:“家常要是走了,琼芝妹妹就该放心了。”
这又是啥话?
武正当突然插话了:“家常不能走,他要走我也走。”
这又是啥话?
琼芝娘娘掩着嘴笑,说:“瞧你那德行,还是五品带刀侍卫呢,咱说来玩的也当真。不走不走,都不走,你也别闹了。”
这又是啥话?
青莲娘娘说:“表哥,听见没有?再闹撵你走。”
武正当抠头发,莫名其妙,说:“你们打的啥哑谜?怎么一会儿叫家常走,一会儿叫我走,就没人叫陈设走啊?”
陈设说:“怎么扯我头上了?我一不闹二不笑三不跳,撵我做啥?”
我进宫的时候,御厨张教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做菜,而是教我不准跟女人搭飞白,拿他的原话来说就是,咱们厨子不是太监,最容易招惹麻烦,所以不管宫里的娘娘还是宫女,有事说事,没事千万别搭飞白,小心惹火烧身。
我那时快到二十岁了,情窦初开,虽说不懂搭飞白惹火烧身,但说到女人还是知道不好意思的。御厨张见我面红耳赤,知道我听进去了,但怕我没明白,又说了一件事。
“咱们御膳房的苏拉小张子知道吧,那天跟宫里的宫女对上了。那宫女说:‘今儿个天气真好。’小张子说:‘真好。’那宫女说:‘你叫啥?’小张子说:‘没名。’那宫女笑嘻嘻的。小张子说真没名。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站在院里说了几句,当晚宫里就来人捆了小张子,一顿好打撵出宫,再没见人影。你可记住了。”
我这才知道什么叫搭飞白惹火烧身,所以在御膳房二十几年,虽说时时进宫,时时见着娘娘宫女,但没惹过事,自然就养成了不随便与女人说闲话的习惯。这一路与两位娘娘同行,哪怕两个徒弟和她们说得再热闹,我也不会搭腔,也就不知道她们高一句矮一句说的啥意思。不过凭直觉我多少感觉到一些,琼芝娘娘和武正当好,可琼芝为什么颇烦张家常,就不得而知了。
为此我问过御厨张。他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是木鱼脑袋,真该好好敲敲。我问师傅:“啥意思?”他说:“啥意思?你要明白就没意思了。”我不明白,怎么我明白就没意思?
更让我不明白的还在后头。
我不是说明白一点点吗?就是武正当对琼芝好,殊不知还没这么简单,玄机还多,我的确是木鱼脑袋该挨敲。
在宫里的时候,男女授受不亲,确实严防死守,正如我刚才讲的御厨张给我说的小张子的故事,不就是聊了几句天吗?既没给东西,也没接东西,还不是挨了冤枉,而且下了死手,没有原谅这一说?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只要哪个宫的女孩不见了,哪个宫的小太监不见了,甭问,准是违法乱纪被打死埋了。
至于辛亥革命之后,宫里的规矩倒是废了不少。
因为皇上被打倒了,清朝垮台了,虽说还保留了紫禁城,还有不少遗老遗少前来朝拜,到底还是底气不足。皇上做寿,那要是摆在以前,一定得摆万寿宴,一定得颁布天下,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可这会儿却有天壤之别。
先说昭示天下,天下都没有了还昭示啥?只好在紫禁城里四处张贴了。可第二天,国民军将军登门拜访,笑嘻嘻说半天,最后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那个贴纸还是撕了吧,天下早没皇上了,还替皇上过啥生日?没事找事。”
得,人家是大爷,照办。
再说摆宴。内务府张大人上的呈文是办万寿宴,大宴群臣,以示君臣一心,同甘共苦。皇上看了拿不定主意,交御前会议商讨。这御前会议由原来的亲王、郡王、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组成,虽说不上朝了,可还是天天来紫禁城开会,取个名字叫御前会议。
大家说起皇上过生日,无不赞成内务府呈文,还说天下官民只是暂避革命风头,只要风潮一过,便又是大清天下,一定要办给天下人看,一定不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皇上大受鼓舞,当场御批:着内务府办。可当初保留紫禁城时,国民政府有言在先,凡有大型活动须提前报批,而内务府张大人亲自把报告送过去,人家一看题目“大清逊帝万寿宴呈文”,看都不看内容就哗哗两把撕了,翘着八字胡说,吃饱了撑的。
这样一来,皇上的倔脾气犯了,不办不办,一桌都不办,朕到外边去吃。嘿,大清开国三百年,这次硬就没给皇上做寿。
既然皇上违例在先,内务大臣张大人自然就可以下效于后,原先管得很严的男女大防,也就出现漏洞,就是听说了,甚至看见了,也睁只眼闭只眼。可针大的眼透进斗大的风啊,这不,漏洞成了通道,紫禁城的有情人便正大光明谈情说爱起来。
至于武正当和琼芝是不是光明正大地谈,我进后宫的机会不多,就是进了后宫也遵循宫里的老规矩,非礼勿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问,非礼勿闻,的确不清楚。正如御厨张所说,我要明白就没意思了。但两个徒弟消息灵通,时不时跑来给我吹耳边风,因此我也就知道一点。
武正当十四岁进宫,分在神机营学习,闻鸡起舞,月下练拳,很快学得一身高强武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长拳短拳南拳北拳,拿得起放得下,成为一名大内高手,做了皇上的贴身保镖,十年工夫成了五品带刀侍卫,享誉紫禁城。
武正当进宫与他的表姐大有关系,因为他表姐不是别人,正是皇上的答应青莲。那一年青莲也不过十六岁吧,正得皇上宠爱,趁皇上高兴,随口说还有个表弟,就玉成了武正当进宫之事。
不过,宫里以前管得严,就是皇上的答应,不经皇上许可,虽同在紫禁城,也是不能见表弟的,就是偶尔远远瞄见了,也不能招手叫喊,最多目视几许,算是见过。所以,二人进宫多年,都长到二十多岁了,没有在紫禁城里真正见过面,自然没啥感情,但彼此的表亲关系还在,特别是武正当还欠着青莲的人情,还存有感恩图报之心。
辛亥革命后,紫禁城表面还绷着,暗地里乱了套,有盗窃国宝的,有偷情的,有擅自出宫的。内务府张大人下令抓的抓、杀的杀,才稳住阵脚,但元气大伤,没法完全恢复到先前的样子。大清毕竟垮了,皇上毕竟退位了,现在是民国,讲究的是自由平等,都不做奴才了。
据张家常讲,武正当和青莲这才有了见面的机会。
第一次见面自然得有讲究。青莲派宫女告之张大人,说是院里不安全,夜里进了人,叫神机营的人来瞧瞧。张大人素来谨慎,接到消息既不敢怠慢,也不敢大意,思来想去,这青莲娘娘究竟想干啥,细细一打听,得知神机营的武正当是青莲的表弟,豁然开朗,不就是趁机联络吗,这还不好办?就请神机营派了武正当去查看青莲住的院子。
这天,琼芝娘娘按照事前得到的消息,一早就过青莲这儿来候着武正当,这是她和青莲约好了的。两位娘娘年纪相仿,等级相当,加上情投意合,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琼芝前不久来找青莲,直言不讳地和她商量今后的事,说是宫里的姐妹们,除了皇后、贵妃,都惶惶不安,不知在宫里还能待多久,不知皇上哪天打发她们出宫,说是最好和娘家的人联系一下,该做的准备得做了。青莲也正有此意,便说了武侍卫的事。两位娘娘就约了今天和武正当见面说事。
武正当等几个侍卫来到青莲的院子看了,的确后院围墙的过水洞被雨水冲坏,答应马上通知内务府,由他们派人来维修。两位娘娘是有心人,谈完公事,自然早有安排,叫宫女给几个侍卫一些银子,请他们自行方便,唯独留下武正当说话。
武正当见了表姐青莲自然十分亲热,说了很多感谢话。可他一见琼芝,觉得她又年轻又漂亮,既高贵又活泼,像仙女下凡,顿时没了言语,只管傻痴痴地盯住人家不放。青莲一看就明白了两分。
两位娘娘委婉地说了大家急着寻找出路的事,还没等说出自己的意图,就被武正当把话接过去了,说:“两位娘娘的心思我明白了,你们不就是担心前途渺茫吗,我虽说只是一介小小的侍卫,但如有用得着的地方,请开口就是,我武正当万死不辞。”
这一来就简单了,三人直截了当地商量起万一的事来。虽说那时还不知道国民政府有改变主意、武力驱逐的事,但后来竟然就发生了,要不是他们未雨绸缪,早有准备,怕是难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