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说起玩说起调皮,我是孩子王,十处打锣九处有;说起学习说起成绩,我是尾巴根,先生拿戒尺打手板,第一个打的就是我。大家都在屋里乖乖自习,我溜出去爬皂角树掏鸟窝;人家说起学习兴致勃勃,头头是道,我说起学习哈欠连天,摇头晃脑,该背的书背不到,该写的文章写不来,不知道挨了先生和爹娘好多教训。也想改,痛哭流涕写检讨作保证,可只管得住几天,又成老样子了。
我爹是个老秀才,考中秀才时雄心勃勃,大有一举中举的气概,可至今还是一个秀才功名,文不文,武不武,只好找了个私塾做先生。但他秉性依旧,瞧不起不学无术的人,把全副心思用在对我的教育上,要我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子承父业,光宗耀祖。殊不知事与愿违,我偏偏不喜欢读书,并且没有一点文曲星的样子,把我爹急得不得了,也就不时拿黄荆棍儿打我屁股,罚跪洗衣板,不准吃饭。
我不服气,转个背说我爹大话连篇,言而不行,因为他要是以身作则,何止当一个秀才?怕是做举人、封翰林都有份,顺便提携提携我。
我爹这样苦口婆心教我,培养我,却是收效甚微。先生对我爹讲,但凡惩罚我以后,头两天还好,还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听课,可过几天就完全回到老样子。唉,怕是转不过来了。
我爹自然听不进这种丧气话,总认为他尚且能考中秀才,说明戚家的遗传差不到哪里去,就另外给我找了个先生,他也熬更守夜陪我读书,希望我随着年纪的增加,脑瓜子早一点开窍,或许后来居上,还有希望。哪知我长到十三四岁了,还是念不进四书五经。我爹不由得想起以前那位先生的话:唉,怕是转不过来了。灰心到了极点,戚家出举人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我当时只有十几岁,长得端正、虎气,可还是个懵虫子,哪里明白爹娘这番心思?挨了骂挨了打,心里憋气,就跑去找爷爷诉苦,初初还只是为了出口气,后来干脆把爷爷婆婆的房间作为避难所,进去就不出来,随便我娘怎么说也不听,就是我爹拿黄荆棍儿来请,也躲在爷爷婆婆身后又哭又闹不肯走。
爷爷第二天把我引到我爹面前,当面教育我,说一句我听一句,服服帖帖的像个乖孩子。爹问我:“我说你不听,爷爷说你为啥要听?”我说:“我喜欢爷爷。”娘问我:“你喜欢爷爷哪样?”我说:“爷爷会做菜。”爹说:“死没出息!”
爷爷说:“做菜怎么就没出息?”
爹娘不开腔,拉起我就走。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服爹娘管教,只听爷爷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心甘情愿服爷爷管,纯粹是因为佩服爷爷会做菜,而且不是会做一般的菜,而是会做御膳。我因此渐渐对厨艺有了兴趣,也许应了那句老话,跟好人学好人,跟端公学跳神。但当时我也有一个疑问,爷爷一辈子没做过厨师,怎么会做御膳呢?
记得爷爷当时有一脸的皱纹和稀稀拉拉几根白胡子,老是穿一身黑棉衣黑棉裤,也不嫌土,还在腰上系一根麻绳,说是免得风钻进去,乍一看,跟乡下拾粪老头没两样。
爷爷从来不做家务,吃了饭,碗筷也不帮着收一下,操着手就出去逛街,有遛狗的说狗,有遛鸟的说鸟,没狗没鸟,看一大堆人围着就挤上去,看人家下象棋也是半天。
我记得爷爷没啥文化,说是只读过一年私塾,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便笑爷爷是睁眼瞎,还不如我,哪知爷爷毫不生气,说:“识这么多字有啥用?认得男女二字不进错厕所就行了。”
虽说爷爷没文化,但头脑灵活,肯学肯钻。
婆婆说过爷爷一件事。
有一回,爷爷替人办寿宴,有一道菜叫东坡回赠肉,人家吃了说味道不正。爷爷就耿耿于怀,买肉买作料回家反复试做:猪肋放沸水锅中焯过,没错;再下汤锅煮七成熟,也没错;抹净水分,抹上饴糖晾干,也没错;横切连刀,竖切反面,也没错;放入七成热油锅中炸至皮上起小泡,也没错;把肉放入砂锅中,加入鲜汤、葱椒泥、酱油,大火烧开,小火焖炖至酥烂,浇香油上桌,也没错。为啥味道不正呢?爷爷做了一晚上,做去十斤猪肉,终于找到问题,连夜去敲人家杂货铺的门,买回江浙产的饴糖,这就对了,本地饴糖做不出老味东坡回赠肉。
有一回,我爹的先生有急事找他,突然来到咱家。
婆婆留先生吃饭,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年月咱家穷,缺吃少穿,更买不起鸡鸭鱼肉,只有萝卜白菜。婆婆急忙东翻西翻,想找点虾米芽菜,也没有,总不能水煮白菜萝卜就端上桌吧?婆婆就出门把爷爷喊回来,问他怎么办。
爹在里屋听见了溜出来,叫婆婆炒个白菜萝卜就行了,多放一点油,爷爷黄手黄脚会做啥菜。
婆婆说:“你知道啥,老头子的厨艺比我强百倍。”
爹说:“我爹要是厨艺强,这么多年怎么没有弄点好的给我们吃啊?还是别让我爹上灶了,免得他把我的先生得罪了。”
爷爷笑着说:“小瞧人不是,那我就把你先生得罪一回。”说罢挽起袖子就开干了。
真人不亮相,亮相是真人。
爷爷一动刀就让我吃惊,一把普通菜刀在他手里仿佛有魔力,切萝卜片,敏捷快速,刀动手动,瞬间生出一片片薄如硬纸的萝卜片;说切丝,只见菜刀一上一下,发出阵阵清脆急促、极富节奏感的声音,一丝丝细如钢针,晶莹透明的萝卜丝便切了出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刀工,不由得拍手叫好。
爷爷炒的第一道菜是萝卜丝炒蒜苗,叫一青二白。只见炉火正旺,铁锅里的菜油冒出缕缕青烟,放入蒜苗,噗噗作响,乱铲几下,顿时满屋飘起蒜苗清香。见蒜苗颜色变深,立即铲起不要,随即放入萝卜丝。油见水啪啪作响,赶紧上下翻炒,见白生生的萝卜丝逐渐发软,续一瓢高汤,加盐微焖,随即再下蒜苗,顿时香味又起,三五铲铲将入盘,蒜苗青来萝卜丝白,一盘一青二白大功告成。
我闻得香味不禁连连叫好。
爷爷炒的第二道菜叫鱼香白菜。
娘会做这道菜,说这道菜简单,关键是放糖放醋。
爷爷的做法倒是跟娘差不多,不同的是,泡椒下到油锅,立即生出一股辛辣鱼香,香得里屋的客人和爹忍不住跑过来看,爹还问哪来的鱼。爷爷笑而不答,做好鱼香白菜,信手拈一把葱花撒在面上,葱绿菜白,仿佛一道白玉翡翠。
不一会儿,两道菜端上桌。
我爹知道先生的应酬多,经常在酒楼吃大菜,怕他吃不惯家常小菜,小心翼翼地请先生先尝。
先生吃一夹萝卜丝没说话,吃一夹鱼香白菜还是没说话。
爹和我们面面相觑,估计菜不合先生口味,便笑嘻嘻地问先生:“要不来碗面条?”哪知先生说:“这么好的菜不准我吃啊!”
先生和我们齐动手,六双筷子此起彼伏,两盘菜顷刻见底。
吃完饭,先生说从没吃过这样好的小菜,一个劲地夸萝卜丝炒蒜苗浓香扑鼻,夸鱼香白菜跟烧了鱼似的好,问爷爷以前在哪个酒楼做厨师。我爹忙解释,说爷爷只是业余爱好。先生不相信,说这样的手艺绝对是专业水平,请爷爷不吝赐教,说一说这两道菜是怎么做的。
爷爷推不掉,只得敷衍几句。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敷衍的这几句就是宫廷做小菜的秘诀。
爷爷的萝卜丝炒蒜苗之所以浓香扑鼻,是把蒜苗分成两用,油烧热了放一部分,萝卜丝要炒好了下另一部分。这个炒法是宫廷菜的做法,叫两香炒。爷爷的鱼香白菜是有名的素菜荤做,诀窍在泡椒身上。这个泡椒是按秘诀特制的,一般人做不来。
事过多年,我从爷爷那里学得这个秘诀泡椒后,做出来的菜大受欢迎,很多人向我请教,但实在抱歉,无可奉告,更不能告诉同行,因为同行是冤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功成身退,不再亲临一线了,就是偶尔一显身手也是做大菜,不再做这样的小菜了,就揭开这个泡椒秘诀的神秘面纱吧。
秘诀泡椒的做法是,泡菜水里加入干酒、料酒、醪糟、甘蔗、红糖、干椒、香料、二荆条小红辣椒,然后加最关键的鲫鱼,泡一百天就可以食用。
这里的秘诀是怎么放鲫鱼,是放活鲫鱼还是死鲫鱼,是放鲜鲫鱼还是干鲫鱼,是放大鲫鱼还是小鲫鱼,是放去鳞剖腹的鲫鱼还是放不去鳞剖腹的鲫鱼?因为放法不同,效果不同,大有考究。
我爷爷的办法是,选取野生的二三两重的鲫鱼,先用盐水浸泡,再用清水浸泡,捞起干死,放在阴凉处晾干水分,不去鳞,不剖腹,放进泡坛。因为坛水里有盐和香料,能让鲫鱼保鲜,所以放置百天后,鲫鱼的味道便和辣椒的味道融为一体,酿成一种非常特别的鱼香辣味,而并没有一点腥味,无论用来做什么菜,自然生出独特的鱼香,锦上添花,格外好吃。
这是爷爷留给我的第一个神秘印象,自然引起我很多联想:爷爷从哪儿学会做秘诀泡椒和宫廷两香炒的呢?难道爷爷做过厨子?就算做过厨子,就算做厨子不算光宗耀祖,也是一门正当的技术活啊,不至于不承认吧,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确有重大秘密。
爷爷有什么重大秘密呢?我会慢慢告诉你。
先说一只鸡的事。
农村亲戚送来一只鸡。前面我讲了,那年月我家穷,一年到头,除非过年过节,老人庆生,或是贵客登门,平常日子没钱吃鸡,所以有鸡吃是大喜事,一家人过年似的有说有笑。
我爹说红烧,娘说白斩,我说一半红烧一半白斩,只有爷爷、婆婆不开腔,原来老人有老人的想法,既然来之不易,就不能一顿吃完,得悠着来,最好炖鸡汤。
炖鸡汤好,又吃肉又喝汤,一顿吃不完二顿还有。
我娘自告奋勇炖鸡汤,但遭到我和婆婆反对,一致要爷爷亲自上阵,就连爹也是这个意见,因为前次他吃了爷爷做的白菜萝卜,觉得很好吃,想再试试爷爷的厨艺。
爷爷说他不是厨子做不来。婆婆说:“你啥做不来?八大碗八大盘都做过,还做不来炖鸡?”爷爷嘿嘿笑,“老婆子,喊你来赶场,你偏要来抵黄。好嘛,这只鸡来之不易,不能让你们糟蹋了,我就试试,好吃不好吃别怪我啊。”
我仔细看了,爷爷炖鸡与众不同。
一、泉水炖鸡,以免杂味。
二、去掉尾翘,剔除黄油,刮去浮油,汤不能油。
三、开水汆鸡,冷水浸泡。鸡块放进开水煮十分钟,让淤血运行干净,捞起来放在冷水中浸泡,鸡皮发脆。
四、泉水淘米,淘米水炖鸡,一去油,二有稻香。
五、加一种神奇香料。
后来我才知道,其他几种做法虽说与众不同,但并没有多少新意,最关键的是爷爷的香料,爷爷当时不说,是害怕我知道后乱传,后来见我懂事了才告诉我,但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大家,因为我的店里还在卖这道菜,卖得特别好,等我彻底退出江湖后一定揭密。
鸡汤炖上了,爷爷说要用文火炖两个时辰。
我十来岁的时候胃口特别好,一顿要吃三大碗饭不说,出去走一趟回来又喊饿,娘骂我是饿死鬼投胎。我见鸡汤炖上了就魂不守舍,时不时转到厨房,看看砂锅盖上升起的袅袅蒸气,听听砂锅里面鸡汤翻滚的声音,闻闻漏出来的香气,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炖好端上桌开吃。可时间过得好慢,我急得转来转去直跺脚,才知道啥叫度日如年。
鸡汤慢慢有了香气,先是清香,那么一点点,不注意还闻不到,后是醇香,浓浓的那种,稍稍一闻,便进到五脏六腑,令人浑身通泰。先是厨房有,我第一个闻到,忙去告诉婆婆,又去告诉娘,后来三间屋都闻到了,爹娘也坐不住了,跑过来围着灶台傻笑。
我把爷爷拉进厨房,要爷爷好好看看,鸡汤究竟炖好没有。
爷爷揭开锅盖,一看汤的颜色,二看鸡块的软硬,摇头说火候不到,起码还得炖半个时辰。
我和爹娘好失望。我赖在厨房不走,爹拿本书东张西望,娘时不时往厨房张望。爷爷不说好歹,拖把凳子坐在厨房门边。
又过了半个时辰,鸡汤终于炖好。
婆婆匆匆舀了两大碗鸡肉,又给每人舀一小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