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对饮
苍黛抬头凝望着眼神忧伤的炎,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极力平淡从容道:“炎,我要回栖雪山了,听闻埃洛古城的奶酒甘冽馥郁飘香十里,你可别忘了埋几坛子好酒在雪里,到时你可别再拼不过我哦!”
许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如何表达最真实的情绪。炎的眼里全是这红衣如火性情如酒的女子,不知何时开始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已在心底生根发芽,所有的所有都与她有关。然而,今生他无法向她表明心意,因为他给不了她任何的承诺。
炎理性地压制住自己想要与她一起离去的冲动,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人儿转身,望着眼前的人儿解缆上船,望着她渐行渐远消失在水面。
他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失去了言语能力。
还记得一年前,随州的贩奴市场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自己被一银发红衣的苍黛救下。她花重金买下了遍体鳞伤的的自己,还替自己治好了身上的伤。
当时,苍黛站在床前,欣喜地望着刚醒来的自己:“你终于醒了!”
“是你救了我?”
“当然是我了!”
“我还有要事去做,我必须离开这里,救命之恩,我来日必报。”
“你浑身的伤还未痊愈,你要去哪里?”苍黛一把拉住要起身的自己,扬声道:“你若想走,很容易,你若哪日拼酒赢了我,我便可自行离去,你欠我的恩情也就当做一笔勾销,如何?”
“好!”
这个不成文的酒约立下后,自己便从未拼酒赢过她,每次都是自己喝得迷酊大醉。
此刻,她的一颦一笑都不住地浮现在脑海里,才刚分离片刻,他便觉得心头一阵剧痛袭便全身。
炎向着那寂然的水面沉声道:“哈洛族要重建埃洛城,我必须回去,未完成的赌约,等来世再续。”
烟花三月入陌南,阳光和煦地洒在水面上,十里水岸尽是一片含翠吐绿。
大夏国顺和十二年,陌南城在短短的数月里发生了许多事。三月前的某夜裕丰山山体崩塌,裕丰山庄消失不见,显赫的慕府人丁凋落,只留下一个卧病不起的慕大夫人。
街头巷尾流传着一个说法,说那慕家坏事做尽罪孽深重引得上苍愠怒,玉帝派雷公电母亲临人间将裕丰山庄击毁,收了慕家父子的性命,以此告诫世间作恶多端之人。这故事一传二,二传三,倒成了人们心中的真相。
且说三日前,陌南城来了一位巡抚大人,雷厉风行地办了几件大事。陌南太守被革职查办,盐商会四名巨商被捉拿问罪。慕家所有的商行、宅邸均被查封,从中搜出真金白银约合四千万两,这数目抵得上大夏国三个月的国库支出。此事震惊朝堂,天子下令严惩严办绝不姑息。根据那本呈上朝堂的账册细目,陌南城以及锦、随两州参与贩卖私盐的多数官商已被审问定罪。然而,朝中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暗中较力,一些名列账册的高官要臣依然稳坐权位,以权谋私地将所有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贩卖私盐一案不过是官场腐败的冰山一角,刚掀开这一小角,已让陌南百姓感天谢地欢声载道。此刻阳光明媚,城内四条正街上人潮涌动,引车卖浆之流吆喝不断,一片市井小民的真实生活景象。
“冰糖葫芦儿酸又甜,一串六个两文钱啰!”货郎为了吸引往来人群,灵机一动补充道:“若是姑娘吃一串,肤如凝雪赛天仙哦!”
这货郎的段子一溜一溜的,果然惹得众人人驻步观望。
“呀!你这冰糖葫芦真那样神奇,你怎不自个多吃几串,好来个才貌双绝胜潘安!”孟歌儿见货郎浮夸吹嘘,便上前取下一串冰糖葫芦打趣道。
货郎见有人前来拆台丝毫不恼,反倒朗声吆喝道:“若是小伙买一串,姑娘将你比潘安啊比潘安!”
“哼,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孟歌儿放下冰糖葫芦,嘟嘴嗔怒道。
“姑娘高见,小可正是王婆的孙子王云飞!”货郎巧计应变向孟歌儿拱手作揖,顿然惹来一片哄笑。
一旁的孟一峰见自家妹子面色羞红,便立刻挤入人群将孟歌儿拉了出去。
“歌儿,你一个女儿家怎在大街上与男子争吵?”孟一峰沉声教训着少不知事的孟歌儿。
孟歌儿捂住耳朵向前跑了数步,心中想起什么,忽然停步走向孟一峰,感伤道道:“哥哥,我们在街上一直走会不会遇见夜阑姐姐,歌儿真的好想好想夜阑姐姐……”
且说舞祭大会之后,孟一峰和孟歌儿就再也没有见过夜阑,她仿若人间蒸发一般,任孟氏兄妹寻了一个来月都未探到任何下落。夜阑虽从未吐露过真实身份,孟一峰也看得出她并非普通人家的女子,她的出现就像一场梦一般不真实。他们宛若两个世界的人,偶然相遇之后便再无任何交点。
孟一峰摸了摸歌儿的头,安慰道:“夜阑姑娘知道你想她,一定会回来看你的,你不是说要织一件云裳羽衣送给她吗?我们买些针线就回村子找蓝姑姑交你针织,好不好?”
“嗯!云裳羽衣!歌儿要织出最漂亮的云裳羽衣送给夜阑姐姐!”孟歌儿瞬间兴致昂扬,拉着孟一峰直向针线铺跑去。
望着孟氏兄妹的背影,一蓝衣男子站在街边,低声叹息道:“尘儿,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在四处寻你。”
此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五官棱角分明,目光中透着无尽的哀伤。一袭便装加身,他便是骁勇善战屡立奇功的镇北将军——风归尘。
自打两月前在禹州遇见前往慕容府云鹄等人,他终于探听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之人的下落,他心急如焚地赶往陌南城却没有遇见她。他和云鹄、连朔、雪雁相认,从云鹄口中得知此案与十二年前颜家血案有关,便主动向朝中请命参与此案查办。
这么多年来一直寻觅,他不知道她早换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四方征战的这些年里,他一闭眼入梦便听到她的声音,在梦里她是那个唤他阿馒哥哥的尘儿。
十二年过去了,她可还记得自己?若相见,她可还认得自己?
物是人非,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顽劣淘气的阿馒哥哥,而是大夏国战功赫赫的镇北将军。
风归尘缓步拐入桐木巷,巷中的梧桐树还在,只是更高大更粗壮了许多。
一步步踏入巷子深处,尘封的记忆也慢慢鲜明生动起来,他忽然想起二人名字的由来。听说他出生时,颜老爷比他的爹爹还要高兴,非得要让爹爹给他取名归尘,还戏言说日后夫人生了孩子,无论男女都唤作寄尘。他比寄尘早生两年,寄尘出生之后,颜府中顿然出现了两个尘儿,他自然十分恼怒被人抢了称呼,便天天在颜寄尘面前张牙舞爪吓唬她,还偷偷往不会嚼食的尘儿嘴里塞大大的馒头。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恶作剧一点作用都没有,那粉粉女娃不哭不闹反倒一个劲地冲他咧嘴傻笑。待到她学会走路后便一直黏在他身旁,奶声奶气地唤他阿馒哥哥。不知不觉他喜欢上了吃白面馒头,也不再捉弄跟屁虫般的尘儿。
风归尘忆起过往不禁哑然大笑,硬朗的脸部忽然变得柔和许多。
归……尘……居……“风归尘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喃喃地念着门匾上的三个字。云鹄告诉过他,这是七杀在陌南城的家,青宿和黑鹰还留在陌南城中对付慕延年。尘儿、青宿、黑鹰等人一定与裕丰山之事有关,他派人四处搜寻了数次,仍未发现他们任何一人的下落。
风归尘立在门前,始终没有推门而入。在他心中,这是一座藏着太多记忆的庭院。
归尘,归尘。这院落等待着的是风归尘和颜寄尘。
“尘儿,等我!我们一定会相遇的!”风归尘踏着坚定的步伐朝巷子口走去。
微风徐徐,空荡的庭院在阳光下涤去了沉闷阴晦。
它在这里,等待归人。
他在心里,期盼相遇。
陌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晚,急煞了多少日夜盼春人。
不过,这晚来的春风轻轻一吹,便是积雪消融万物重生。
初秋微凉,西落的残阳映红了橘子山头。一银发褐衣老者迎风而立,俯瞰着脚下的大夏禹州城。禹州城乃大夏国京师之邸,十里高墙将禹州城隔为轴心皇城和四方乌瓦。紫阳街是禹州城的第一大街,整条街绕皇城外围东西方向延伸,与南北走向的祥云街汇聚于朱雀门前。
此刻,一层余晖正笼在皇城之上,大夏国这番迟暮之景又有几人知晓?银发老者想起这浮华之下的内忧外患,不禁捶胸顿足唏嘘长叹。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
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
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
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
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银发老者将一首满腹爱国情肠的《酹江月乾坤能大》,唱得抑郁难止忧愁万缕。且说这负手立于山巅的银发老者正是年过六旬的顾云卿,自打半年前随风归尘入了禹州城,便一直留在右相慕容司风府中。慕容司风盛情接待自己之后,便一直让他闲居别院,偶尔相邀出城游山玩水。始终未曾开口谈及国事,这让顾云卿心下急躁不安。早是一把老骨头的他背井离乡誓死北上,为的可不是陪右相吟诗作对畅谈风雅,他想要的是实现此生安邦治国经世致用的远大抱负。他虽老矣,可一腔炽热的为国为民之心还在跳动。
常言道心危词苦,顾云卿留在禹州城内半年,也粗略了解到目前大夏国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关键之际。大夏国建国七十二个春秋,历经铁血开朝夏锦帝、励精图治夏熙帝、文攻武备夏高帝、太平盛世夏曜帝、外戚干政夏幽帝以及当朝贪图享乐的夏菖帝。如今这京师表面一片壮阔大气,实则激流暗流权钱勾结。左相葛晏是潇贵妃的舅舅,这潇贵妃是菖帝夏乾佑最宠爱的妃子,葛晏常借潇贵妃之口唬弄菖帝,所谓美人帐中耳根软,这潇贵妃说什么菖帝便答应什么。长此以往,左相葛晏间接地成为大夏国的决策者,葛家的势力迅速壮大,大夏国一半的兵权掌握在葛晏独子葛颐手中。
然而,朝中葛家独大的局势,在右相慕容司风出现后发生了巨大变化。许多朝中元老早已不满君王的昏庸无道和左相的胡作非为,都力挺耿直爽朗的慕容司风为右相,一词来牵制葛家势力蔓延。若要问这慕容司风有何本事在朝中站稳脚跟握紧权利,那就要提到三十年前那场冤案。仁安二十一年,夏曜帝封七皇子夏祈佑为太子,引来朝中大臣反对和诸位皇子暗斗。为了建立太子祈佑在朝中的地位,年迈体弱的夏曜帝任命慕容旻为太傅,慕容家世代在朝为官颇受帝王赏识,一旦任命慕容旻为太傅也就意味着七皇子在朝堂之上有了一个得力的支柱。仁安二十三年,慕容旻之子慕容灏被钦点为平西将军,带领一万兵力出征苜宿。却忽然传来慕容灏通敌卖国的消息,一堆证据被摆在朝堂上,群臣长跪不起要求曜帝诛杀已为卖国贼的慕容一家。仁安三十四年春,慕容一家四十余被斩于朱雀门菜市口。翌年秋,太子夏天佑、大皇子夏熙佑相继离奇死亡,二皇子夏乾佑成功入主东宫。仁安三十六年,夏曜帝驾崩,二皇子夏乾佑登上帝位,改年号为同元。同元十二年,朝中旧案重审,慕容家洗去通敌卖国的罪名,菖帝张贴皇榜告知天下,慕容世家的声誉得以恢复。天下百姓纷纷盛赞君主贤明睿智,乃是继曜帝之后的又一明君。同元十四年,侥幸逃过灭门一案的慕容司风,以右相的身份进入朝堂,慕容一家再次蒙受皇恩眷顾。
同元十六年,苜宿国再次侵犯西北鄂州十二郡,大夏国派了十万兵力与苜宿国在埃洛城交战,苜宿国乔装成哈洛族人奇袭驻扎在埃洛城外的大夏军营,十万精兵顿时去了一半。为了雪恨,大夏军剩下五万兵力杀入埃洛城,血洗埃洛城之后,直抵苜宿国西南边境。苜宿王再次俯首称臣,大夏国撤军回师。夏菖帝沉迷于美色,根本无暇处理战事之后的诸多细节。左相葛晏向菖帝几进谗言,将国号同元改为顺和。取其顺应天意和睦四方之意,向天下昭示大夏国的浩浩国力和夏菖帝的丰功伟绩。
顺和元年以来,夏菖帝常年沉迷女色疏于朝政,左、右二相明争暗斗相互较力。西北苜宿狼子野心从未甘心北卧,正在寻机取下鄂州直入禹州一举灭了皇城。西域小国埃洛也在密谋复国,若苜宿和埃洛结为同盟,大夏国整个北部的局势将陷入彻底的混乱。
“哎,这表面太平安然的日子亦将不久也。”顾云卿捋着胡须黯然叹息。抬头一望,忽觉山色已晚,顾云卿只好慢慢向山下走去。
那远处的禹州皇城,早已是华灯初上。
顾云卿拂袖想要甩去这心下烦闷,忽想起慕容灏将军当年的那首《江城子六月无雪》。且行且歌,以抒这胸中郁郁。
北风朔漠狼烟长,雪茫茫,上沙场。剑诛豺狼,何惧血满裳。千古英雄多少是,埋白骨,忠魂荡。
春江三月今还乡,笑凝霜,弃戎装。苦恨无言,清者自流芳。半世光阴成虚度,黄泉路,勿相忘。
下了橘子山,步行半个时辰就可至禹州城。顾云卿独自一人走走停停,直到戌时三刻方进入禹州城。刚入城门,一小厮便迎上前来向顾云卿躬身行礼。
“丰来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吧?”这丰来是慕容司风派来侍候顾云卿日常起居的小厮,晌午出行之时顾云卿已告知丰来自己会晚些归来,他实在是需要时间一个人静心思考。丰来个头瘦为人憨厚,正和着顾云卿正直不阿的性子。半年以来,两人渐渐熟识,顾云卿将丰来当做晚辈疼爱,可丰来始终以下人身份自居,只是比其他下人更加贴心勤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