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良锡来到了这里。清俊消瘦的男子,脸上的轮廓很深,像是某种印记。他穿着浅色的西装,皮鞋,理着干净的平头。明明是很清爽的装扮,却给人以苍老的气息。是的,这个男子看上去并不年轻。
她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一根香蕉在啃。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掉过头,继续盯着电视。
朝阳。吃过午饭了吗?他问。
刚刚起床,把早饭省了。她说,态度随意。你怎么回来了?下午不去上班?
不去。他说。
哦。她简单应了一声,然后就着沙发躺了下来。
他换掉鞋子,坐在她旁边。沉默地盯着电视,不说话。
过两天,我要离开广州一趟。去苏州。她说。并且,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他的嘴角动了动,却只是漠然应了一句。接着问道,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火车。她说。我喜欢那种一个人在火车上看夜景的感觉。不需要人来打扰,没有交谈,周围的陌生人各过各的。我感觉这时的自己是脱离了这个世界的。闭着眼睛,就像在空中飞翔。并且能感到白云在身边流荡,以及不远处的飞鸟。
转而,她顿了顿,说,这段时间,你就回家吧!去看看你老婆和孩子。
他的眼神变了变,问,这是你所想?
她笑了,没有什么隐含,直接而质朴。
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场爱情,这种生活,无异于交易。我知道你不能给我什么,我也没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感情之外的什么。你也知道,我的一些想法,承诺和长久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使爱,也没有办法。想过之后,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们只是彼此爱情中的过客,注定不能长久。她说。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一般的女子。我生性不喜束缚,却有千奇百怪的想法,其中有大部分关于在哪里停留。
我知道。他说,然后双手撑住脑袋,叹息着说了一句。朝阳,其实我一直都想给你一个家。那种温馨的感觉,我知道你需要。长期的漂泊使你对世事缺乏安全感,甚至不愿意去相信。看着你很好,其实你心底在执拗地违逆着这个世界。
但是,不可能。你有老婆,有一个孩子,你也说过,放不下他们。她的语气忽然锐利,眼神也空洞得可怕。良锡,你和任何出轨的男人一样。背负罪孽感,却停止不了自己的行为。而我却不同于那些所谓小三,我对你除了感情之外,毫无所图。我一开始就没抱天长地久的希望。我觉得,这样很好。
苏州的现在已经很冷了。他说,意图她留下来,或是推迟这场离开。
我喜欢冷的时候,越是冷得偏激越喜欢。那是浓烈的感觉,即使刺骨。她说,目光里有着向往。我在苏州停留过一大段时间,那里的四季几乎浓缩成了两季。夏天和冬天。而秋天和春天的时候,时常刮很大很寒的风,出行得穿很厚的衣服才行。有一年,桃花开得盛的时候,我记得,还是冷的。完全没有春的气息。秋天亦是如此,时常风声飂戾。所以,我认为,那里是没有春天和秋天的。夏天一过,太阳一晃,就到了冬季。
他静静听着,并且不再说话。
良锡。她唤他。过来,良锡。她朝他伸手,将身子向里边移了移。
他从沙发的另一端走过来,在她腾出来的位子上坐着。
她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他,说。良锡,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苍老。不容于世,这是不是一种病?尘世间的一切我没有太大的追逐之心,只知道自己心中想找一块落脚处,可我始终找不到那个地方。
朝阳。他反过身抱住她,在她耳边喃喃。我知道你内心所想,但我给不了。这并不是家庭的问题,你是个特别的女子,在我拥有你的时候我都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就好像一个人在晚上进入一片沼泽森林。你虽然只有二十一岁,却在这世间看到了许多我没看过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吸引。朝阳,我需要你。我不想你离我而去,哪怕一瞬间。
她松开双手,任由他这般抱着。
良久,她说,良锡,我不是一个对生活对自身负责的人。于你的吸引只是一剂毒药。有些时候,我厌恶生活,我的厌世情绪特别严重。我时常感觉自己在奔跑,想停下来,却找不到一个落脚点。或是见到了,却因缺乏安全感,而不敢停留。我感觉到了自己无药可救的疯狂。就像,那些一个人走过的年月里。
她抓起了左手边的袖子,一大截手臂顿然裸露在他的视线里。但是并不完整,上面有长短不一深浅各异的刀疤。并且分布密集,如同一场雨。而在这些刀疤的下面或者上面,又有多处纹身。并且沿着手臂,一直到看不见的肩膀处。纹的图案各异,不过都带着诡异的红色,像是流淌的血迹。纹身上覆盖着圆圈似的疤痕,泛着惊异的白色,明显是烟头烫过的痕迹。
那些一个人难过的时光里,我几乎是在疯狂地自毁。并且,我爱这个习惯。它是一个能填补我寂寞内心的秘密,能使我得到痛快胶着的感觉。酣畅淋漓。她平静地说着,脸上带;了笑容,温暖而独特。
他的手缓缓移向她的左臂,用指腹在那些深浅不一的刀疤上流连着。眼神黯淡,又带着某种眷恋。
尤其是在我刚离开家的那一年里,医生说我有严重的抑郁症。长时间不说话,一个人流连,表情冷漠,却经常歇斯底里,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她坦然叙述。良锡,你是因没见过那样的我,才对我有着迷恋。
不。他摇头,目光坚决。朝阳,在我见到你这手上和身上的刀疤时就已经猜到了,你的过去。虽然不是很完整,但我知道,你的这个消遣寂寞的习惯,并且依赖。你给我的感觉是一半残缺一半完整的。就像你的左边和右边。你身子的左边布满了伤痕,而右边却没有半点瑕疵。但我知道,你爱的是你的左边。
她依旧笑着,眼神有种天真的散漫,左边脸的酒窝浅浅勾勒。
他的手抚上她的发端。干燥的头发,很长,却尽显参差。犹似冬季的枯草。
朝阳。他拉着她的手,说,我真希望和你一起离开。但我知道,我已不再年轻。很多事情,我都没了青春时的那股劲,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尽追随着内心。
他说,我早已不再年轻。其实,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个年轻活力的女子,因为你能勇敢跟随内心的脚步走下去。
他说完,不等她回话。开始亲吻她的脖颈,头发,手指。
她将身子向里边动了动,让他整个人都坐在了沙发上。她喜欢这种湿润带着灼热的感觉,喜欢他的嘴唇漫过全身。
在这时刻,她表示顺从。闭着眼睛,不置一词。仿佛灵魂在瞬间抵达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都在寻找这种感觉,灵魂抽离肉体自然飞升的感觉。她想。并且知足。她看见了大片的月光森林,闪亮星辰。以及森林深处的古堡,忧郁的哥特颜色,还有一边盛放的大红色鲜花,独孤的十字架。以及墓地。
她总是看见这些。幻想得不为人知。这是些存放在内心深处的东西,因为没有真正接触过而觉得美好。想象中的诱惑往往比眼见的来得更强烈。她的追逐,她的寻找,她的落脚点,或许不是这些东西,这个内心里的湖泊森林,但是总有一部分,是关于它们的。
内心的空缺,总得想办法填补。她知道。她向往充实,只是没有能力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