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坐火车去了上海。她想到上海停留一段时间,见见一些人。
她喜欢一个人坐火车的感觉,就像是在原野上奔驰。她喜欢在火车上看到的夜景,路过的山麓或是城市,田野,以及河流。孤单的时候,她可以侧头看到旁边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脸。清瘦的面容,颧骨比较突出,皮肤苍白,眼神清澈却又不可捉摸。像是萤火。
第一次坐火车出家乡的时候,她去的是郑州。因为是暑假,人口流动大,她没买到座位票,而只好站着。从湖南的偏远乡村走出来,她不觉得害怕,一个人,反而向往。她知道,她终于落实了心中寻找某种东西的愿望,并且会继续下去。长达十几个小时的行程,她一直是站着的。车厢里面拥挤而混乱,时常有尖锐的声音传来,以及古怪的味道,像是空气的毒。人潮如泄。那时,她只感觉双腿发软,全身散架,但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下去。她觉得,心底涌起的陌生感让自己不堪,像是一片蔫了的花瓣。在很多次坐火车的时候,因为各种缘由她买的都是站票,并且时间很长。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渴求,就是乘火车时能有张座位票就是天赐的最大幸福。
她质朴地想着,却没有因此结束自己的行程。反而来回于众多城市之间,更加频繁。
十月的天,上海的早晨已经很冷了。她拖着行李箱走出了火车站,因为对这边的天气有所了解,而在下车时添加了一件外衣。穿过重重空气时,并没有觉得不习惯,跟着人流涌动,她默默的像是一口箱子。
出了火车站,在人群中,她看见了扇又。高挑的女子,面容沉静,犹如一口深井。即使人流如沸,朝阳还是在第一眼便看见了她。这个特别的女子。
朝阳是在两年前认识她的。那时,是在深圳的一家酒吧里,她一个人坐在角落,似乎周围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是个隐居红尘的女子,有一颗不被尘世困扰的心,生活中更多的是恩赐和感动。她从不埋怨说谁,她微笑的时候让人以为就是天空就是世界,她很难让人起防备。那并不需要刻意去发现,不论在哪种场合,她都可以让人忽视让人又很快想起并且平静微笑对待。
这只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她告诉朝阳。
扇又。朝阳拖着行李箱走过去,和她拥抱。
她伸出手,微笑着抱住了她,说,朝阳,你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朝阳在她耳边说,扇又,我回来看你了。有你在,真好。
扇又今年二十岁,比她小上一岁。淡黄的头发,微卷,扎起来的时候很好看。面容文静,仿佛山水般。目光琥珀色,认真带有轻灵,时常温暖。
我看过你后,回去苏州。朝阳说,语气肯定。但是,不会在那里停留很久。我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来上海这边了,我想念这里的一些人一些时光。而苏州,自从我那次离开后,便没再回去过。
她说着,目光里有了些微的向往之意。
我知道。朝阳,你在那边好吗?我不会对你说些什么留下来之类的话,我知道这是无谓。但是,我希望你生活得好,不管在哪里都一样,不要像以前那般。那样,我才能放心。扇又拉着她的手,随意漫步,沿着街走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是不喜欢沉堕的生活和人的,但是又无法抗拒与其交往。她说。我心底里认为这是一种羞耻的行为,人生本来就无常,沉沦不是出路。但是很多时候,我看着你们这样,觉得心疼。朝阳。我的朋友很多,交流范围也广,这是件很好的事。对于友善和自然微笑,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我都不抗拒,这也是获得他人好感和友谊的最好方式。但是,与我真正交付真心的朋友却只有两个。一是你,二是我小学的一个同学。我与她多年未联系,今年得知她的消息,已经去世。沉塘自尽。
扇又,我听你说起过她。叫叶轻雨。但是,我不知道她的死亡。朝阳说。我还在想着,有机会叫你带我去见见她。我觉得她很奇特,至少能获取我的吸引。虽然与她素不相识,但对她的离去,我感到心疼和叹息。
她在陌生人面前不会说太多话,面容冷漠,自小时起便如此。不合人群,早熟。她说。但是,很让我心疼。她与我不是同一类人,可对彼此间都不排斥,友谊或者交流,因而走到了一起。在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离开了那个地方。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今年,听老同学说,她自杀了。诡异的死法。有很多个夜晚,我总能看见她的脸和眼神,以及被冰凉塘水淹没的身体。这就像是一张粘在脑海里的纸片,飘动着不可触摸。
朝阳看着她,认真说,扇又,我会陪你很久。虽然我经常无家可归,但我在心底有着长期眷念的是你。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期便离家走了,到现在还是不知所踪。父亲常日不在家,我几乎是一个人长大的。我知道,我的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如同一辆失去平衡的列车。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就说,想要找个人收留。但是却没有,一路走来,还是经常性的一个人。扇又,我需要你。
微薄的阳光中,女子舒心笑了,她朝朝阳伸出手去。说,只要你愿意,便可在我这里停留。或许我陪你走下去,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做任何事情。
她的诺言庄重得如同某种仪式,她看着朝阳,沉静地笑着。眼睛微弯,左边眉毛的上方有一颗褐色的痣,以及两道小疤痕。
不。扇又,你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子,跟我一起走下去只是一种连累。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束。朝阳摇头,表情笃定而迷茫。你也知道,我的许多未了的事,我杂乱没有记录的感情,我一片迷途的生活。我不想让你变得跟我一样。
她弯曲的眼角伸直,里面的光芒在一瞬间凝固,然后消散。显得无比认真的样子。她侧头看着朝阳。说,好。那你打算在我这里停留多久?
不知道。朝阳轻轻说,但不会太短,只是几天或者纯粹的路过。我跟良锡说了,我要很久才回去。我讨厌那边的天气,以及空中不散的烟尘。我感觉我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不能长久,我很容易对一些东西产生烦腻的心。我刚从家里走出的时候便是这样,一直没变过。只有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在苏州停留了一年半。然后去了深圳,遇见了你。后来过了没多久,又和你回到这边,只不过一直待在上海,没有去苏州。扇又,因我的不安现实执意离开而伤害过许多人。其中包括我曾经最亲密的人,我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其实,这次去苏州,我心底是害怕的。或许在你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是为了给自己备上充足的勇气。
那你为何又要回去?扇又忽然发问,转而继续说了起来。朝阳,其实你心底始终有一些放不下的东西。或许,你在潜意识中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归途。成木生被你告诉我与他认识后,跟我一直有着联系。我知道他过得极为艰辛,在工厂打工,用微薄的收入养活他自己和成爱。他的这些生活,我想你应该知道。他变了,已经从一个青涩少年完全蜕变。我前两个月去看过他们父女两,成爱非常聪敏,但是缺少了那种别家小孩的童真。我清楚感觉到了,她看着我的目光里带着警惕。完全不像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朝阳,或许她真的需要你。
我不会回到成木生的身边。她肯定地说,虽然当年生下成爱是我个人的坚持。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我一直都喜欢小孩那种天真的笑容,无邪得好像全世界都是白净的。但是,在生她下来之后我开始后悔,并且一直在寻找能收养她的人家。我知道自己对于她的成长无能为力,我爱她,但是没有办法。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保保障不住。当时因为生她我花光了自己和成木生的积蓄,在月里,我甚至好几餐都没有东西吃。我向他提议,将成爱送给别人算了。他坚持说不行,并且为此屡次和我争吵。我没有办法,生活的贫瘠让我的懦弱原形毕露,我只能选择离开。
不。朝阳,你并不是一个懦弱的女子。扇又摇头否定。你能一个人在十六岁的时候便走出家乡,并且坚持到现在,不论你中间做过什么,历经过什么。我都不觉得你软弱。
其实,在生活的磨难面前,软弱和坚强是被一根线连着的。只是一者在这端,另一者在那端。朝阳说,而那时我恰恰选择了软弱的那端。就算不是如此,也离坚强走下去很远。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意志力是够强韧的,自小便如此。但是,在生活面前,它溃不成军。我受不了和成木生一起生活的荒芜贫穷,有时候长时间饿着肚子。这绝对是我人生经历过的最痛苦不堪的事。没饭吃的时候,整个人无力躺在床上,头脑昏黑,难过得不能自主。意志力被饥饿感剥夺,因而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吃东西。而在那段时间,成爱也因为生活物质的缺乏而消瘦不堪。她比我要好,成木生总会想办法给她买一些吃的回来,不让她太过饥饿。这买东西的钱或许是他跟别人借的,又或许是他以前存着的,我也不想探索。我认识成木生时,他只是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并且一生活就是那么久。那时,我在酒吧当服务员,钱不多,只够自己活着。而他,一无所有。我认识他一共一年三个月。认识他的两个月后怀的成爱。然后,在生下成爱的第三个月里,我便离开了。但是,在离开之前我向朋友借了一些钱,留给成木生和成爱。因为是离开,那些朋友借我的钱并不多。只够我离开的路费和三个月的生活费。但我只拿了离开的路费以及一小部分生活费,把大多数钱都留在了家里。我知道,这样离去,对于成爱,终究有些不忍,亦是不公。但是,我没有办法。
扇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只要你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后悔就好。无论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朝阳,我没有权利说你什么。我只希望你在离开成木生后,能过得好。成木生也终于成熟,不再是那个你口中的没有未来和目标的男孩。他为了成爱,确实付出了所有。
其实,我在很多时候都不敢去想象。在我走后,他和成爱是怎么过来的。那几乎是走上了绝路。我以为,他会将成爱丢弃的。至少,不会这么走过来。朝阳定定看着前方,目光却是空茫的。我坚持把成爱生下,又坚持丢掉她。我知道,这是罪孽,并且无法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