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的时候，由于房里只有一张床。她不得不和成木生，成爱挤在一起。她知道，成爱对她有着强烈的抗拒感。这种感觉如同一张蜘蛛网，看似摇摇欲坠却能自动修补。因为成木生，她才没有对她有太多不满的话语。小小的她，顾忌着他的情绪。
朝阳知道，这个小孩很爱成木生。这就足够。
成木生为了增进她和成爱的感情，执意让成爱睡在中间。但她死活不肯，眼中对朝阳的敌意也明显加重。像是一只尖锐的老鼠。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明显已经否定和肯定一些东西。譬如面前的这名年轻女子，不是她母亲。而这个叫成木生的男子，是她挚爱的爸爸。
争执一段时间，无奈，成木生只得睡在中间。让朝阳和成爱睡在他的左右边。
关了灯后，她长时间睡不着觉。无论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脑中都是成爱这种防备的目光和尖锐的表情。像是一根卡在心头的刺。不疼，却尤为突兀。她知道，她已经在乎这个女孩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她的感受，并且无法忽视。
刚生她下来的时候，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身的蔓延。以及另一种寄托。她很欣喜这种感觉。这是生命的神奇之处。但是，到最后，却被生活所隔绝。
成木生睡觉跟以往大有不同，或许是因为生活繁忙而导致身心疲惫的缘故，他现在很容易落觉，时常有鼾声，像是一个小孩。她听着他响在耳边的呼吸声，思绪万千，却又觉得空泛，不切实际。
早上，成木生很快醒来。一般都是天没亮的样子。他甚至没开灯，就这样摸索着穿好衣服，然后跑去卫生间刷牙洗漱，再出门。
她习惯在凌晨的时候睡去。对于成木生的动静毫无所闻，就像在自己杜撰的世界里的沉浸者。
天色还是微蒙蒙的，能看见在暗色中忙碌的人们，如同一尾尾鱼穿梭深海。还有远处楼房模糊的轮廓。男子轻咳了一声，穿过重重楼房挤成的小道，往街区走去。
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旧的牛仔裤，已经脏了。能看见上面泥泞的痕迹。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表情随意目光严谨。偶然有陌生人从他身边路过，彼此对看一眼，再向两边挪挪步子，以能平等地从小道上走过。然后互不想干地擦肩，面容冷漠。
待得天光明亮，他已经在外边吃完早餐回到了住所。成爱和朝阳还在睡觉，他凝视着她们的面容，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将手上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转头说，朝阳，我上班去了。早餐已经买回来，你等一下记得起来吃。
女子依旧在熟睡。他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便是如此。
他也没再多说，看了床上睡着的两人一眼，转身出门了。
成爱却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眼睛一睁开便叫，爸爸。
正在门外走着的男子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坚定地向远处走去了。
爸爸。爸爸。成爱又接着叫了两声。
但外面却毫无回应。她迅速爬起来，也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脚跳下床，直接向外面奔了去。
朝阳已经醒来。她看着面前如同袋鼠一般跳跃的小孩，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强烈的天光刺到了双眼。是个大晴天。
成爱已经自己打开了门，然后向外边跑去。
成爱。成爱。她叫了两声，急忙起床，也没在意自己只穿着睡衣，妆容凌乱。随地找了一双成木生的拖穿上，便跟着向外头奔了去。
成爱。成爱。她又叫了两声。但远处的小孩并没有停下步子，反而跑得越加迅快。
她急忙加大脚步，跟上前去。在屋子通向外边小道的转弯处，她抓住了她。并且顾不得她的不满挣扎，强行抱了回去。
小孩死死看着她，不说话。警觉的样子，如同一只刺猬。
她抱着她走回了屋里，顺手掩上了房门。
成爱，你要去那里？她微笑着问。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身子却在下意识地挣扎。
你要去哪里？告诉妈妈，妈妈带你去。她继续哄着，眼神温柔。走到床边，将成爱放在了床上，自己也跟着坐到了上面。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孩，认真专注。
成爱对视着她的目光，表情紧绷着，却又好像顺其自然一般。就像她的某种习惯，如此便是她对这个世间的表情。
成爱。你不要怕，从今天开始就是妈妈带着你了。她说。
不用，你不是我妈妈。小孩固执地重复着这句从昨晚一直说到今天的话，然后提高了声音，说，以前都是小远姐姐带着我的。爸爸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在照顾我，今天她也会来的。
朝阳边说话边试图靠近她，缓解她的尖锐。那好，你吃完饭，我带你去见你的小远姐姐，好不好？
女孩的表情有了刹那的凝滞，然后又出现质疑。
朝阳微笑，朝她伸出手去。来，小爱，我的孩子。妈妈帮你把睡衣换下来。
成爱不再反抗她，任她抱在怀里，但是眼神和表情一刻也没放松过。
成爱。我的小爱。她呢喃，目光却有些涣散。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健康长大，我该如何选择你和自己的追寻。
成木生买回来的早餐是蒸饺和豆浆以及玉米馒头。以前和朝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经常吃的就是这三样。只是这么久了，他竟然不曾改变。朝阳看着桌上白色塑料袋里面的餐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明白自己内心获得的是更多的无言和感动。这个昔日的男孩今日的男子，一直在等她回来。原以为忘记了的丢弃了的某些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不安分地捣鼓。温暖，关怀，早餐，和家。但是，这些又与心口的缺失遥遥呼应，仿佛在提醒这些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她有些迷茫，到底是真的缺乏，还是习惯了那个寻找的姿势。但是，一个人无论怎么样，都不要试图去丢掉记忆，丢掉过往。可以斩断，但是不可弃之。因为，当你重走记忆重回那时的路重遇那时的人时，会让你措手不及甚至没机会喘息和反应。譬如，她现在遇到成爱，便是如此。只知道僵持着作为一个母亲先天性的温柔与呵护，而对彼此感情的调理却毫无办法。
她觉得耻辱，但只能走下去。面对成爱，面对成木生，面对生活。
小爱。你这些年都是那个小远姐姐在照顾你吗？就是在你爸爸上班的时候。她突然提问。
是的。我听爸爸是这么说的。在我还是一个小小孩的时候，爸爸要上班，就是由小远姐姐带着。所以，爸爸说，我长大了一定不能忘记小远姐姐的恩德。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照顾着我。成爱非常认真地回答。
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在床上僵坐了一会，然后走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表情静默。成爱还是坐在床上，目光却跟着转到了卫生间的门口。里面的流水声一直没有停过。她出来的时候，满脸水珠。额头，脸颊，鼻翼，下巴，以及眼眶的下方。
成爱。你今天穿的衣服在哪里，妈妈帮你换上。她说。
你不是我妈妈。小孩依旧固执。你都不知道我的衣服在哪里，你也不知道我穿什么样的衣服，我喜欢哪种衣服。
以后会知道的。朝阳说，并且有耐心地重复。小爱，你得承认和知道，你是我生的。我爱你，我的不在你身边有着很多逼不得已。你还小，我不奢望你能理解，但是你必须接受，以及我是你妈妈的事实。
不。你不是。女孩忽然激动起来，声音巨大。你不是的，我没有妈妈。
她想辩驳，但在看到成爱的固执神情后，停止了举动，只是咬着嘴唇，眼神也暗了暗。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来，先帮你把衣服穿上。
她从床头拿起成爱的衣服，这是成木生去上班之前准备的，只是她一直没注意到而已。淡绿色的童装，上面镶有大朵鲜花，色泽明丽。成爱的衣服看上去干净而漂亮，跟昨晚她看到的成木生的衣服完全是两个样。
看来，他这些年确实是在尽心竭力地照顾着这个孩子。朝阳想。对当年他固执己见地留下成爱的坚持有了理解，并且感到宽慰。这是爱，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与其比拟的东西。虽然平凡，却珍贵如稀。
吃完早餐，她便带着成爱出了门。没有化妆，穿了一双简单的黑色高跟鞋。牛仔裤，长袖衬衣。房屋静好，阳光绵远。门是木的，外边由一把沉重的铁锁箍住。她从锁孔里面掏出钥匙，一手挎着个小包，一手拉着成爱，向外边走去。
成爱的手在她手心处抗拒了两下，最终妥协下来，只是不停地说着，我要去小远姐姐那里，我要去小远姐姐那里。
她更紧地拉住她，用了一定的力气。最后，又悄悄松开，回答，好的。你告诉我，小远姐姐住哪里？
成爱加快步子，在她面前在她手心里跳跃着，如同一缕阳光。
她用稚嫩的童音说，过了这个房子，再转个弯，再转个弯，就到了小远姐姐那里。
她看见了小孩的认真与笑容。像是一朵七色花，明妍着世间。她跟着微笑，虽然心头的感觉有些沉重有些落寞有些空凉，但她想以笑容来表达。
那你小远姐姐叫什么名字呢？她俯身，问。
她叫柯远。成爱一字一字地回答，尤为较真地说。我觉得小远姐姐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她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混乱的街衢上，人流往来。灰尘漂浮在空气里，如同不散的灵魂。她看见女孩挣脱自己的手，向一处卖早点的姑娘奔去，身子歪歪斜斜地穿过人流和摊位以及车辆，高兴地叫喊。
小远姐姐，小远姐姐。
她顿在了原地，表情僵冷。如同烟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