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成爱逛了好几家商场和超市，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累得全身瘫软。她却不觉得疲惫，身边的小女孩一路上不说不笑的，沉默如石。对一切事物都好奇，但是又保持着警惕，明显充满不信任。无论她的问话还是闲语，小孩都表示不在意。
逛到最后，她亦觉得索然。于是，拉着成爱回到了住处。
她将手上提着的东西丢到了床上，换下鞋子，走进了卫生间。然后，许久未出来。
成木生却在这时回家了。彼时，正是十二点，吃饭时间。
爸爸。成爱叫了一声，然后安静地坐在床上。
成木生扫视一眼床上零落放着的东西，温和地笑着。小爱，妈妈呢？
他明显是故意发问。
她不是妈妈，是阿姨。成爱极为耐心地说着，我叫她阿姨她都答应了。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妈妈。
成木生不再说什么。朝阳从卫生间里面走了出来，面无表情。额前有几缕头发被水弄湿了，粘在脸上，有一种天真的魅惑。
你吃过饭了？她问。
没有。他回答，我本想回来吃的，但是你好像没有准备。朝阳，我记得，你以前会做饭的。
她边走边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摸过餐具了。正好，一起去外面吃吧！
好的。成木生爽利回答，然后对坐在床上的成爱说，小爱，下来，穿好鞋子，我们要出去了。
成爱一个翻身，从床上爬了下来。问，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就去外面一趟，马上回来。朝阳走过来，蹲下身子，说，来，我替你把鞋穿上。
成爱的脚在她手触过来的时候弹了一下，眼神却看着成木生，大声说，爸爸，我们不能出去太久，下午的时候小远姐姐要过来。
朝阳的手停了一下，目光亦晃了两晃。
成木生走过来，俯视她们，问，小爱，你带妈妈去见小远姐姐啦？
在这时，朝阳已经替她穿上了鞋，并站起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说，是的。我们见过柯远了。然后，未待成木生说话，又径自讲了起来，是很不错的一个女子呢？像阳光一样，给人很舒心的感觉。木生，我说这些并没有隐射什么。我只是想叫你替我好好谢谢她，这两年来照顾了小爱。
成木生的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走吧！朝阳穿着他的拖鞋，径自出了门。
他看了一眼，拉着成爱跟了上去。
这条街道上的餐馆都是一些小型的，并且十分杂乱。成木生带着她们选了一处比较偏僻少人的馆子坐了下来。他和成爱坐在一端，朝阳坐一端。餐馆里面的装设简单，面积也不大，十多张桌子就摆满了整个大厅。有两三桌人在低头吃着，各顾各，十分忙碌的样子。
点好菜后，成木生随意找话题说了起来。
这些年，你去了很多地方吧？他问。
是的。朝阳漠然看着他，说，银川，赣江，开封，杭州，株洲，怀化，梅州。还有很多记不得名字的小地方。但是，都停留得不是很久。最后，在广州。
你一直都在酒吧里打工？成木生又问。
大部分时间是的。不过，不再替人端盘子了。调酒或者跳舞，这是我现在的职业。她说。
那也很辛苦，对身子也没好处。
哪条路都是这样，我不觉得有什么。朝阳想了想，才说。总之比刚出来的时候要好多了，至少不会经常性把自己饿着。
他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忽然低头，充满愧疚地说，朝阳，是我对不住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不过，我相信，这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你肯留下来，这些困难都不是什么。
他说话的语气，表情，眼神，都极为认真，甚至带着一丝请求。
他说，朝阳，只要你留下来，这一切都会好的。
女子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亦没回话。
成木生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朝阳，我知道你是那种不甘停留的女子。为某个人某件事或是生活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这于你来说是不可能的。我喜欢你的这种与众不同，但也痛恨。你就像是一只孤鸟，渴望停留但又坚持孤独走下去。并且习惯一个人，习惯迷茫，让跟着你的人和你一起生活过的人也迷茫。而在你飞走后，更是如此。因为他们连你的影子都捕捉不到。
她笑了笑，说，木生，或许是你说的如此，但我已经习惯。我停不下来。
他的眼神变得暗淡，仿佛玄铁。
吃过饭后，成木生直接上班去了，由她带着成爱回家。
成爱一路上还是不声不语，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给多大理睬。到后来，她不再说话，拉着她，一路沉默地往回走。阳光比较烈，但是起了很大的风，吹得路边的树木沙沙作响，像是剧烈的蚕食声。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有些迷乱。金色的世界，却涌满了大雾，直进了内心的底层。
还没到家，她便远远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柯远。宁静的样子，眼中却聚满神采。
小远姐姐。成爱挣开她的手，欢欣地跑了过去。
她僵持在原地，对这一刻，有些猝不及防。
柯远的手里提了一大袋零食，此刻已被成爱抢去。她拉着她，直往屋里拽。
朝阳愣了片刻，跑上前去，打开了房门。
成爱拉着柯远坐到了床上，并且拿出一包糖果，吵着要她剥开。
此刻的成爱与刚才明显不同，天真的眼神，稚嫩的话语，没有半丝防备。像是一件瓷器。朝阳的眼神片刻不离她的身上，在某一个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悲喜被牵动。这个女孩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其它，无关紧要。
朝阳，过来，我们说说话吧！柯远向她伸手，示意她坐到旁边。
好的。朝阳朝她微笑，走了过去。
来，小爱。柯远俯下身去，脱掉了成爱脚上的鞋子，将她抱到床中间，任其玩耍。
朝阳在她身边坐定。
我知道，你不会在这里停留长久。她突然说。
朝阳有些惊愣，许久都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不是个持室安家的女子，在你的身上，我看不到那种家庭女子的温煦和沉凉，以及被生活磨平的棱角。她说，语气肯定。你一定还会离去，而且就在短时间内。最多今年。你说呢？
朝阳转过头来，看着她，目色氤氲。
我并不是想管你和木生的闲事，但是，我心疼成爱。我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大概才三四个月吧！木生上班去了，将她丢在家里，我刚好路过这边。她在房子里面哭得惊天动地的，许久都没停下来。后来，我实在不忍，跑到厂子里面去向木生要了钥匙，然后开门进去看她了。你知道吗？我一进去她就停止了哭泣，只是看着我，目光澄净，如同一弯清溪。这是我见过的最触人心房的眼睛。她并没有掉眼泪，只是干哭着，或许是在用他们小孩的方式寻找人陪伴。就算是小孩，未谙世事，在一个人的房子里面待着，也会觉得寂寞。她说。后来，我深入了解了木生的生活情况，因为觉得悲悯，才一路照顾了小爱那么久。
谢谢。朝阳满脸诚恳，说道。
她摇头，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朝阳，不管你怎样，都无法获取我的原谅，以及成爱的。或许这样说这样做过于偏激，但是，我认为是对的。一个人对一件事物一段感情既然选择了抛弃，又何必在它日重温之下舍不得想回来？我痛恨这样的人，我觉得这种做法可耻。断可以，但是断了之后便不能再做纠缠。尤其，这距离还是你亲手划开的。
朝阳不是个很被动的女子，但在今日面对这个女子的一番苛责之后却愤怒不起来。或许，她根本就没这个情绪化的权力。
许久，她才说了一句，毕竟，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不渴望你的理解，我也不想了解你的人生观。这些，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不一样的。我只不过是跟着内心走罢了，并不是万恶不赦。毕竟，我也是为了生活。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某些东西被敲碎了，如同浮冰一般。对成爱的亏欠，对成木生的愧疚，对那些舍弃过的人的追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还得继续过。而她，还得走下去。呼吸还在，步子便不能停。即使涉足的地方是，黑暗，沼泽，湖泊，森林，深海。
她不觉得遗憾。
朝阳，我承认你的与众不同。柯远又说了起来，我听木生说，你今年二十一岁，刚好比我大一岁。但是，你的很多东西我都缺乏，并且学习不到。你给我的感觉是空洞华丽缥缈的，就像一缕轻烟。对于每个地方，都是路过，而不停留。有时候，不是不停，而是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让你歇脚的人。
如果我能早些年遇到你就好了。朝阳弯下身子，不知表情，感叹。我遇到过很多人，见过很多事情，但是能入我心能知我心的却很少。我有时候，厌世情绪特别严重。我渴望自由的死亡，我想彻底离开。但是，我缺乏那种彻底了断的勇气。我总觉得，这尘世间还有一些东西是自己放不下的。或许是遇到过的人，或许是哪段铭刻心底的风景，又或许是那未知的行程，以及远方的寻找，关于可以停留。如果那还算得上是一种期待的话，便是如此。
但是，我停不下来。我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停留的地方，我觉得无法安静，那与我的臆想太有距离。所以，我坚持离开。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