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里停了下来。重走很久以前走过的路,每一步都有呼吸紧窒的感觉。她知道她的停留不会长久,在不久以后终将成为路过。
她说,在浮生的这场戏中,我看见有人写上开始,有人写上结束。而这一切,都无关己事。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成爱不再那么针对她。眼底的小心戒备也随着相处的日子而消散。但是,她还是不叫她妈妈,心中有所保留,然后,在那个叫柯远的女子来后全部倾出。如同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成木生每天很晚才回来,有时候一加班就是深夜十一二点。风凉夜静的,他穿过重重空气,回到了这间小屋子里。大抵在这个时候,成爱已经睡去,非常香甜。她习惯性地睡不着,睁着眼睛,也没开灯,看着暗色中不可捉摸的影子。
男子在这个时候回来,轻轻开门,极力克制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如同猫的轻爪。在暗色中,他也没开灯。熟悉地绕过房间的障碍物,去了卫生间。
她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伸手,打开了房间的灯。满目的光,让她有些不适应地闭上了眼睛。
成爱还是安静地睡着,鼻息声轻微得像是三月的细风。
她端详着她的脸,思绪平稳,内心安宁。枕边的手机却在这时震动起来,如同嗡鸣般。
她拿起来一看,是良锡发过来的短信。
朝阳,我想你快点回来。
她看着,有刹那的沉默。然后在上面迅速按了几下,回了一条短信过去。
良锡,我知道。
成木生出了卫生间,显然刚冲洗过,全身湿漉,只着了一条短裤。他看上去非常瘦,全身骨骼突出,如同烙印般。他的面容在她的视线中进一步苍老,他年轻的目色也染了太多的人世尘埃。当年,跟他在一起,并不是有多爱,只因为他的目色不带太多人世烟尘,如同朝阳。即使轻狂。
而现在,他明显在长大中老去。
她别过头去,说,木生,如果觉得工作辛苦的话就把它辞了吧!
成木生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只要能养活你和小爱,工作再辛苦也没事。告诉我,朝阳,你会留在这里。
她沉默着。
他转过头去,认真看着她。说,朝阳,虽然现在我给你的可能不是你意象的,但是,我承诺,在不久以后,会还你幸福安和。不让你奔波,不让你行走在黑夜,不让你一个人。
女子有些怔忪。
许久,她才说,木生,如果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感觉自己迷惘。这像是一个黑洞,毫无尽头。我心底严重缺失,对一切拥有都表示质疑,这或许跟我的成长跟我的记忆有关,但是,我并没打算反省和收敛。其实,在很多时候,我都从心底里贪恋活着的感觉。所以,才会如此不甘庸碌,用尽一切手段一切办法来让自己去体验。无论是行走的艰辛还是一个人的孤独。
他看着她,目光几度转变,继而黯淡。
小爱她需要你。他的目光动了动,看向一边睡熟的孩子,说。
木生,我知道这是我的错。她说,我一直都对小爱负有很深的愧疚。我爱她,但是我也爱我自己。这两者冲突到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我一向是个追随自我的人。其实,柯远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他的表情在瞬间有些奇怪。
她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女孩子,虽然没对你表露过一丝感觉,但只要你努力,就可以的。小爱也很喜欢她。
如果可以,我们何必等到现在?他急躁地接了一句。
你既然如此想过,那不是柯远,也会遇上别的女孩子。她说,这并不是件急于求成的事。
他刚滚到嘴边的话语被堵了回去。
木生,你还年轻。不要在我身上做浪费。她说。
如果不是小爱,那你是不是不会再来这里,再来看我了?他突然问道。
是的。女子声音坚定,在生命途中,总会有一些人是永远路过的。木生,你要明白。我知道你的单纯和善良,你对这个世界还怀有相对期待,你一些理想中的事还没死心。我不说好坏。但我认为,聚散如从,来去或许早有注定。而你我,只是相逢在黑夜的两颗萤火。
他的表情非常痛苦,并且凝结。他干涩着声音说,你知道的,我等了你那么久。关于你的什么我都不计较,爱恨,和谁在一起过。我只要你留下来。朝阳,我害怕一个人去面对这样的生活。朝阳,其实,我也一直都是一个人。你不问我,我也不会提起。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为何混迹于社会。
不,我不想深入了解。她摇头,说,但是,我可以猜到。在遇到我之前,你过得并不幸福。你经常会在半夜起来抽烟,时间长久,一个人沉默着,完全不似白天。只是,这些,在小爱生下来后,都变了。
我没有办法。他说,并且不再隐瞒自己的痛苦。现在,小爱是我的希望,我不能让她受到伤害。朝阳,其实,我等你,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她。如果她没生下来,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或者是去寻找你,或者去寻找另外的生活。但是,对你,我不会忘。
她叹了口气,轻轻说,木生,我知道。
成木生抱住了她,目光闪烁,如同火苗。他顺手按灭了灯。房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跟着上演万籁俱寂。他和她的呼吸都很轻,如同一把微风。他将身子向前挪了两挪,刚好坐在她的腿上。她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身。热度在一瞬间传来,几乎灼伤了她的手掌。
她知道,这种感觉最接近原始和真实。如同第一缕传到地球上的阳光。她低着头,呢喃,木生,我该怎么办?一关上灯,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海里游翔的一只孤鸟,看不清方向,看不清周遭的人,看不清来时的路。其实,我只想游出这片海域,我只想有个人给我做牵引。
他俯下身去,啃咬着她的身子。疯狂汲取的爱意,于心底勃发。
他需要她,他需要这种两个人的温暖。他告诉自己。
夜深得诡异。她如同往常一样没睡着,睁着眼睛,看向了这爿无边的黑暗。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不在体内。男子已在身边沉沉睡去,呼吸声钝重。他与她一共做了三次。爱欲如同潮水般,在夜色中起伏。她觉得疲惫,这种感觉,有些像老去。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活动的细胞都停了下来,然后与另一个人进行****。心情平缓,思绪如同一条潺湲的河。
当一切消失后,睁开眼睛,习惯地看着黑暗,想要融入,却不遂愿。想要退出,亦是无法逃离。她感觉骨头都要被黑暗掠夺了去,以及呼吸声。迷茫的大雾,忧郁的歌特城堡,以及冰冷的十字架,再次鲜活在脑海。
她坐了起来,呼吸加速,然后按亮了房里的灯。微黄的灯光,像是夕阳下的花。她叹了口气,心底流连着一些异样的东西,是对成木生的愧疚,成爱的愧疚,亦或是良锡?她不知道。更甚者是于自己,长久缺失迷茫,生活失去定向没有方向。即使一个人走过那么多路,还是觉得无路可走。再美好的生活,也拗不过命运之轮。当它碾过时,一切都得面目全非。她知道自己,不敢直视那样的结局。虽然早已在心底里将它看透。
她穿着成木生的拖鞋,下了床。在房间来回走了两圈后,觉得寂寞,并且无处消磨。这种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病,张扬着。不可愈合,时常在深夜发作。一个人的时候如此,两个人的时候如此,很多人的时候亦是如此。
她有些害怕,抬眼看了看窗外,黑黢黢的一片,如同沉没。走到撂着背包的地方,她快速拉开拉链,在里面翻着,她想排解体内的空缺之感。那道不可缝合的伤口,时常作祟。
包里面有一把梳子,一只口红,一面镜子,一包精白沙,以及一个打火机。
事实上,她除了在酒吧的时候,很少抽烟。她不喜欢那种味道,抽了许久也没习惯过来,但却迷恋抽过之后头脑昏蒙的感觉。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哥特中的迷雾城堡。她默默拿出了一支,点上,闭着双眼。表情如同飞翔在空中。
烟雾如同情人的眼神,缠绵至死。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跟着迷离起来。这种感觉,熟悉,已伴她多年。
她仰头,轻慢地吐了一口烟。然后捋起了左边的袖子,能看见手臂上的纹身,以及大量刀疤。新的,旧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隐约中,还能看见被刀疤覆盖住的烟头烫过的印。圆圆的,分布很不匀称。
这是一只伤痕遍布的手,一如曾经。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至少能体现活着的感觉,丰盛地痛。
她被一口烟呛到,猛咳了几声。成木生醒了过来。
朝阳,过来。他坐在床头,招手。
她眼神涣散,犹似阳光中的灰尘。
他继续招手,朝阳,来,过来。
她定了定神,丢掉手中的烟头,然后朝他走了过去。
他动了动身子,将自己与成爱隔开,挪出一块地方,示意朝阳躺过去。
木生。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想这样,成爱对我的态度虽然有所好转,但是还留有戒备。
她顺势坐在了床上,成木生的面前。他没有半丝迟疑,伸出手去,抱住她,将她放在了自己和成爱的中间。
朝阳,睡觉吧!我知道你习惯在午夜精神,但是,这不是好的。还有抽烟。那都是对身体有很大害处的。他说。
木生,我知道我已不年轻。很多事情不该任性胡来,不该只顾自己。但我真的贪恋这种感觉,亦会为之付出所有。就算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只要我喜欢的,我都不会改掉。木生,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那种为了生活而生活的女子。她说。右手动了动,刚好触及成爱的手。
紧接着,她又说道,木生,你是一个好人。为了生活为了成爱而戒掉了烟,以及许多轻狂行为。但我亦感到惋惜,试问,现在的你,还能轻狂几回?或许,当你打着年轻人的旗号,猖狂至死方休的时候,就是你一生中最没牵绊的时候。
那是我所愿意的。他说,目光肯定。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我感觉到自身在迅疾老去,和一颗树的成长相关联。它们是我苍老以及人生的见证者。我没有后悔和惋惜,时光总是拿来过的,怎么都一样,只是看哪种过法更有意义罢了。我承认,我开始拘泥于世俗,在计算着人生的价值。
她沉默许久,忽然说了一句,我要是晚几年遇见你就好了。或许,在那时,我尝遍人世悲欢后,有心停留,无心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