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又的身体紧靠着她,她能感受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皮肤的热度。温静而不容忽视。
她呼唤她,扇又,扇又,你睡了吗?
没有。女子简单回答。
她抱住扇又,紧紧地抱着,说,我睡不着,我习惯性地睡不着。要在凌晨或者很疲惫的时候才能睡去。我感觉被窝是冷的,扇又。冷得令我发抖。
她的牙关打着颤。
扇又转过身,将手放在她的身上,轻轻拍打着她。说,朝阳,你睡吧!只要睡着了便不会觉得冷了。其实,我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也时常感觉冷,被窝要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才有热度。但是,双脚依然是冷的,并且都麻木了。
忽然,朝阳的头动了一下,在黑暗中看着她,说,扇又,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女子的手明显地僵硬了一下,胸腔也有些起伏,直到平静后才说,不是。我以前谈过一场恋爱,但是他死了。
她不愿说下去,这明显是伤疤,并且没有愈合。
朝阳感到心里酸涩,也没有那个好奇心去一问究竟。她更紧地抱住了她,说,我们睡吧!睡着了就不会冷不会觉得万事缠绕了。
没过多久,她便睡去。扇又睁着眼睛看着黑暗,有些模糊。却不知是这个空间,还是双眼。
她在梦里依旧很冷。又梦见了母亲,这次却面容清晰。与她不是很像,除了眼睛。鼻子太过高挺,像是西方人。嘴唇宽厚,皮肤白皙,上面却有一些小斑点。身材高挑,穿了一双褐色的高跟靴子。她没有化妆,能看见眼角的皱纹。她说,朝阳,来,妈妈带你走。
朝阳觉得无法抗拒,这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她伸出手去,忽又缩了回来,坚决摇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一般。她觉得难受,用目光向对面的女子求救。母亲无动于衷,眼神甚至有些冷漠。朝阳觉得害怕,那只手还卡在喉间,无形,却能带给你巨大的疼痛。母亲在这个时候说,朝阳,只要你跟我走,这一切都会好的。我的孩子,来吧!跟我走。她伸出了双手,里面蕴藏着一个怀抱,一些可以想象但太过陌生的温暖。朝阳的心底在一瞬间升起抗拒感,不断往后退去,并且连连摇头,喉咙间的疼痛和窒息感让她流下泪水。她的目光忽然失去了热度,冷漠而从容,看着对面的女子。即使她的喉咙上依旧卡着一只无形的手,并且需要解救。母亲觉得害怕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一闪而过的惊慌。她看着朝阳,不断说着,你是我的女儿,应该跟我走的。你跟你的父亲过得并不好。朝阳,其实,我没有不要你。我在走了之后依旧想着你。朝阳停止了流泪,呼吸在一刹那间变得急促和疼痛。她挣扎着,用尽力说了三个字,救救我。母亲还是没有动静,仿若一幅苍老的画。然而,卡着喉咙的那只手却被谁掰开了,她重新获得呼吸。转过头,却是扇又在身边。她微笑着说,朝阳,现在好了。现在没事了。母亲在那一刻突然消失,无踪无迹。空气中泛起涟漪,像是有无形的浪潮在翻滚。她的心情由剧烈起伏转到平静。最后扇又也不知所踪,她跌入了沉沉黑暗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扇又问她,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头部却动个不停。我替你将手拿下来,你才停止扭动。
她说,我梦见了我的母亲,亦梦见了你。后来,是你把我从疼痛中解救。
原来是这样。扇又起身,进了卫生间。
她回忆着昨晚梦的情景,觉得心颤不已。自小时以来,她几乎每晚都会做梦。其中,大多数是梦到自己的母亲。有很多个样子,但是都显得苍白。
在一家拉面馆吃过早餐后,她送扇又去火车站。
雨已经停了,却依旧寒冷。天空那种不散的灰暗仿佛要漫到每个人的心里去。虽是早上,火车站里却人流涌动。他们背着行囊或是孑然一身,各自赶往彼方。她在里面看到了良锡和自己。良锡出门的时候,身上只带一只皮包。而她,却是一大堆东西,行李箱,袋子,包。往往,一个人拿着都觉得艰难。
朝阳,你回去吧!我还要去买高铁票。扇又转过身,对她说。
她想了一下,说,好。那你路上小心。良锡若是再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回去了。最迟也是一个星期的事。
知道了。扇又说,你回去也要小心一点。
恩,再见。
再见。
她简单地拥抱了一下扇又,便转身远去。接下来,她并没有直接回住所,而是去了银行。她银行卡里面的积蓄不多,加起来也只有两万块。她将它们全部取了出来,一分不剩的。在身上放好后,便坐的士朝成木生那边行去。
出租车一直驰进那条街道。人流杂遝,混乱交错。她下车,付过钱后,没有在原地逗留半刻,便往住所去了。
时间还早,十点左右。她用右手提着包包和昨天买的书,左手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成木生在家里做饭,围着一条围裙让人有种不适应的感觉。他看见朝阳,简单地说了句,回来了。然后继续剁着手中的排骨。
朝阳看了他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了桌上。上面摆满了各样菜。玉米,金针菇,蘑菇,以及鳊鱼,鸡肫,牛肚,还有鸡脚,鸭脖子。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她感到诧异,却没说什么,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床上,卷起袖子,说,木生,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你去柯远那里将小爱接回来。他说,看柯远有时间没?叫她一起过来吃顿饭。
好的。她点头,然后准备向外走去,忽又顿住,说,木生,生活上有什么苦难的地方就说出来。我虽然不能完全替你解决,但是能分担。
不用。他简洁地拒绝了她。
她转过身,大步向外走了去。
柯远依旧显得忙碌。为了生活,摸早爬黑。朝阳有时候真的难以想象,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才让她在忙碌中挤出时间,来照顾木生和小爱。这个女子,她是应该要感谢的。不管小爱怎样听她的话,不叫自己母亲,与自己疏远。她想过之后,觉得胸腔中的情绪除了感激再无其它。一个人卖早点本来就不容易,大抵半夜一点就要起床,然后一直忙到十点。还要进货什么的。她虽然没做过这个,却能想象。从而,心底里佩服起她来。
成爱在她的身边玩耍着,很欢快的样子,眼中毫无警戒。她对扇又那样温和的人都有戒备之心,却对柯远打开全部心房。这完全可以说明这个女子在过去对她的付出。朝阳觉得这画面挺美好,便没有走进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直到柯远发现她。
柯远在弄着小笼包里面的馅儿,很平静的样子,脸上却有了汗水。她的旁边是两个火炉,里面烧着新的煤球,不是很旺。
她看见朝阳,很热情地打了招呼,嘿!怎么在门口站着?进来坐坐啊!
恩。朝阳朝她微笑,然后走了进去,在那木床上坐着,说,小远,木生做了饭菜,说要你过去吃午饭,你有时间吗?
现在,恐怕不行。她委婉地拒绝了。
小远姐姐,我要你过去。成爱执意要求。
小爱,小远姐姐也想去,但是这些事情得忙完。不然,明天拿什么去当早餐卖?她说。这快要过年了,我得多挣些钱才行。
朝阳忽然插口,要不,你就过去吧!真的忙不完的话,我和木生过来帮忙。
她说的诚恳。
柯远手中的活停了片刻,才回答,既然如此,那好吧!忙我也不要你们帮,吃完饭那尽早回来吧!
恩,好的。朝阳说,站起身子,那现在过去吧!
不行,我得弄完这些馅再走。柯远果断回绝,要么,你带着小爱先回去,我等下再来。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僵硬,她的神色变动了一下,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我不能再浪费一点赚钱的时间。我需要钱。如果弄完这个还有多余的时间的话,我会绣十字绣去卖。卖得好的话。一副能上千元。
她直接说了出来,目光坦诚。
朝阳默默看了她一眼,又默默看了看床头放着的八骏图十字绣,心下恍然又悲悯。
忽然,柯远又说了一句,其实,不是我需要,而是我的家里。在出来的这些年,我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上一笔生活费。我的父母,以及弟弟,还有奶奶。
你的父母?朝阳以疑问的语气说了一句。
是的。他们是农民,所赚取的钱不多。我母亲有病,肝结石,我见过她在医院里面手术出来全身发颤的样子。那副情景一直刻在我的心里。还有我的父亲,天生瘸脚,在我们村里面受尽了嘲讽和冷落。不过,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大概是家庭缘故,我自小就觉得‘责任’二字很重要。就像,我长大了,得承担家里的一切。她说,眼神却是欣慰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歇斯底里,觉得累得无法言说,对家人亦有冷漠袖手之心,但却不曾放弃。
柯远,你这样的女子,理应得到幸福。朝阳说,心下替她难过不已,却又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而每个故事里都有心酸的一角。这是人世的必然。如果我们停在故事的疼痛处,便无法再前一步。而这个女子的故事,只是将疼痛轻描淡写,然后以快乐明媚示人。
她自认为无法企及,却喜欢这样的女子。她亦不是那种悲痛之人,哀而不伤是她的原则。她认为,人生,在哪里都是行走。而无论在哪里行走,最后都要停留。只是内心固执地坚持着走下去,说要寻到落脚点。她放任了自己的不信任。于这个世界,于世人。她觉得,无处可停留。柯远明显不同,她在哪里都能停下一段,虽然她也在走着。她的内心是安静的,在这里或是那里都能平和生活。她甚至不说要和谁一起,就一个人,安然地过下去。展示快乐,埋掉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