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一顿饭吃得无声,期间只有成木生说过几句话。他不停地叫朝阳和柯远夹菜吃,她们各自应着,却又各怀心事。
吃完饭,柯远同小爱说了几句话,便走了。朝阳在一边刷碗,成木生拿着她的电脑在玩。
朝阳,你是不是要走了?他忽然问。
朝阳愣了一下,说,是的。
然后没有回音。她速速刷完手中的碗,整弄好,便走到他的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万块钱,却没说什么话。
成木生看着面前的一沓百元钞票,心下明了,却没有伸手。
木生,这算是给你日后生活的一点资助。我知道,我对你们的亏欠并不是能够用金钱偿还的。她说。并且坚持伸手。
成木生思考了片刻,终是从她手里接过了这笔钱。他清楚知道,接下这笔钱后,从此与她两清。这些事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是想到最后,觉得只能如此。他束缚不了她。这样,她或许能走得安心决然一些,以后都不会再回来。而自己日后也有理由和她断掉一切,不相往来。
忽然,他从那两万块钱中拿出一叠,大概四千块左右,递给朝阳,说,你不必如此,我想,你是掏光了身上的钱的。你应该给自己多留条路,毕竟,还是自己身上带着钱比较好。如果真的沦落,那没人可以帮到你。
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我的生活会自理,而你还要带着小爱,没钱,不容易。
你应该知道金钱的可贵,它能主宰很多东西。成木生说,我不希望你在以后还饿着肚子,就像以前那般。那种感觉,太过刻骨铭心。我一直没忘掉。朝阳,你拿着。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善于照顾自己的人。
在这时刻,他依旧为她着想。
不用了。她却再次拒绝。你若不拿着,只会增加我对你的愧疚感。木生,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她的脸上混合着不舍和坚决的情绪。
我知道。他说。
希望你和小爱能平安快乐地过下去。她说完,坐在床上,随手翻着扇又昨天买给她的那两本书。那本关于禅学的书的封面上有一句话:心灵最恒久的快乐源泉,禅渡有心人。她看了良久,觉得刺痛,又随便翻开,见一偈语:清静本然,了无一物,名曰悟。
她自认为远远没到那个‘悟’的境界,却喜欢着这些。虽知万事皆空,人类不过时间的棋,却还是执着着尘世,遵循内心一些关于欲望的东西。
在往后的两日里,成木生上班的时候,她都躺在床上看书。有时确实是在看着,目不暇接的样子,有时却是想着一些事情。或看向了身边的成爱,眼中有不舍,心中有痛。却又决然。成爱出奇地安静,比一开始的时候还要静。不说话,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去完成。如果需要帮忙的,会很礼貌地跟朝阳说,阿姨,请您帮我做一下这个。
她眼中的警戒也消失了,瞳孔黑白分明。
那天,她突然说,其实,我知道你是我的妈妈。
朝阳在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她说,其实,我知道您是我的妈妈。但是,你不要我,我才不叫你的。
朝阳无法想象,这个才三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成爱,又觉得内心翻涌,不知道说什么。确实,是她亏欠她。并且,今后还得继续。
你要走了。我知道。所以,我还是不会叫你妈妈的。成爱说着,眼泪开始流出来。很伤心的样子,触动了朝阳。她替她擦去泪水,依旧没有话语来回复她。是的,她确实要离开了。
而且,你走了就不会再来。小爱哭得没有声音,说话清晰。我不想让你走。爸爸也不希望你走。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那一刻,她心中想的是,带这个小孩离开。
她蹲下身子,对视小爱,认真地问,那你愿不愿意跟妈妈走呢?我带你去很多的地方,好不好?
成爱停止流泪,用一样的认真回答了她,我不会跟你走。我不能离开爸爸。虽然,我也十分想要一个妈妈。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中午,吃过午饭,她做了一个决定:明天离开这里。不跟任何人告别,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走。
她觉得隐隐兴奋,又有些坐立不安。因为身上的金钱全部给了成木生,她只得打电话向扇又求救。那个女子毫无犹豫地给她打来了一笔钱,并且再三叮嘱她要好好的。她感动,却说不出口。只在心里默念,这是上天的圆满恩赐。
成爱很长时间不和她说话,有故意疏远她的迹象。她觉得难过,却也没有办法。她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留恋和放不下。她曾经疯狂地想过这个小孩,疯狂地想着要带她走。但这想法不切实际,只能放弃。
天空难得晴朗,太阳光充足。她搬个凳子坐在屋外的坪里晒太阳,看似惬意,却满目茫然。阳光是个太过耀眼的东西,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她想。忽而不再晒太阳,搬着凳子进了屋里面。。成爱一个人坐在床上,不说不闹,安静异常。
她看得心里刺痛,走过去,问,小爱,要不要妈妈带你出去玩儿?
女孩摇了摇头。
那要不要吃些什么,我给你去买?朝阳继续说,脸上写满耐心。
就算这个小孩如何拒绝如何冷漠待她,她都觉得这没什么,反而只能让她更加心疼。很多时候,她的情绪明显牵系到了她。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她都默默陪同。
黄昏的太阳失去了热度,光线如锦,却伴着冷风吹开。天边云霞灿烂,彩若万家灯。她一个人去了柯远那里。夕阳如同流砂,泻在这片起落的屋宇间。她看见那个明亮如阳光的女子忙碌的身影。她觉得美好,用手机拍了下来。夕阳,地坪,摇水井,一个女孩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的身影很单薄,却有着令人惊讶的力量。她看见朝阳,却没有起身,简单招呼,嘿!你来了。
是的。朝阳朝她微笑,说,小远,我来你这边走走。
小爱呢?柯远问道。
她一个人在家。朝阳说。
要不要到屋里去坐坐?柯远好心邀请。
她说,不用了,我等下还要去有事。你忙你的吧!我就到处走一会儿。
哦!柯远应着,忽又抬头,目光有些彩炫迷离, 说,朝阳,你挺好的。我羡慕你这样的女子,来去从容。但自己总是无法做到,因为我放不下太多。其实,在你来不久后,我便告诉了小爱。你是她的妈妈,但是认不认你,那是她的事了。
原来!朝阳满怀感激地看着她,说,柯远。然后却找不到语言,只得用目光表明。
你本来就是她的母亲,这种血缘的藤蔓是无法斩断的。柯远说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谢谢你,小远。最终,她吐出了这五个字。
她开始站在阳光下,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看着那个叫柯远的女孩洗衣服的身影。后来,有风吹过,她觉得该离开了。在这场夕阳晚去中,她一个人默默地完成了一次告别。她不跟谁说起,明天将离去,与这座城市这里的人从此陌路。她去菜市场买了很多的菜回家,将它们放在桌子上后,却又手脚无措,不知如何办。她一直不太擅长操弄这些东西。在这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边吃,或是成木生煮。她就算下厨,亦只是炒一两个小菜,并没像今晚这般。而在广州,她连厨具都懒得摸一下。一般都叫外卖,有时也吃泡面,或是和良锡去饭店里面。
阿姨,你为什么买这么多菜回来?成爱看着她,紧问。
她从小孩的瞳孔里面看到了不安。
想了一下,她说,因为我想做饭菜给小爱吃。我是你的妈妈,哪有不给你做饭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不是。我感觉不是这样的。成爱使劲摇头,急速地说,我感觉你是要走了才如此。是不是?
她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
成爱却还在说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离开我和爸爸。
小爱,别难过。我只是练习做饭,只是想让你和爸爸更好地生活。你应该相信妈妈。朝阳的谎撒得不动声色,但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原谅。
成木生下班回来,看见桌上摆着的菜,心中也是一咯噔,才反应过来。他不说话,表情沉重。在心底里,他已经隐隐察觉,这个女子将离他而去。
木生,回来了。朝阳说,洗了手吃饭吧!有好几道菜我都不怎么会,是在电脑上找食谱看到的。刚刚尝了一下,感觉还可以入口。
她说完,为木生和小爱盛了一碗饭。
待她去给自己盛时,成木生忽然说,今天,我在厂里被升为组长了。经理说,如果我努力干,那用不着一年便可升为科长。
恭喜你。木生。她拿出了一瓶红酒,这是早些天买的,一直没喝,却在这个时候用上。
替成木生倒了一杯后,她又给自己倒了一点。与他碰杯子,浅啜了一口。
谢谢。成木生说,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朝阳看他一眼,默默替他夹菜。待得碗上堆不下的时候,她又给成爱夹菜。说,我的小爱,多吃点。吃了快些长大。那时候便可照顾爸爸了。
不知觉的,她觉得有些无形的东西说漏了嘴,猛然闭上。
成木生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成爱没什么表情,只是顺从地吃着碗中的饭菜。一顿饭吃得沉默而压抑,仿佛只是一种应付式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