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下接听键,努力按捺住内心百般的汹涌翻滚,电话那头传来苏乔的声音,照例是带了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筠君,怎么好几天不和我联系了?”
我心里突突地跳,心想不愧为苏大师,第一个问题就叫我无话可说,于是只能竭力佯装得若无其事:“苏大师你是大忙人,我不敢打扰你。”
他言简意赅下了评断:“借口。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我心里有点委屈,心想每次我说真话他都觉得是假话,既然认定我句句话都是假的,那又何必多问,这么想着,声音之中不禁带上了一点情绪:“还能做什么,看书上课写论文。”
他却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答案,电话那头默了默,用一种比我更若无其事的口吻响了起来:“那么你这几天,想我没有?”
我被击中心事,仿佛再一次接受了天雷的洗礼,结结巴巴回答:“想了,当然想了,我天天想你的稿子怎么还没送过来。”
他在电话那头低低笑了一声,放佛有些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不是说稿子,是我这个人。”
我继续装得若无其事:“苏大师,您老人家每天都有颜晴薇这样倾国倾城的美女惦记着,至于我有没有想念你,这个真的不重要。”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她是什么倾国倾城啊,”接着语气却又淡了几分,“我前几天有点忙。”
我心里突突地跳一下,心里正想这句话算不算是在向我解释。却听他的声音又不容置疑地传来:“我明天下午两点钟来接你。你在校门外等我。”
他不再坚持到我寝室楼下,这让我很是松了口气。放下电话却看见夏苗苗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身上很有点寒毛直竖。
我先发制人,堵住她企图开口说的话:“是苏大师,明天又要接我过去给他做苦力了。我要早点回去睡觉了,再见。”
说完我做贼心虚地溜走,后面远远传来夏苗苗愤怒地嘶吼:“齐筠君你蒙谁呢,接你过去做苦力还用问你想不想他啊!”
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失眠的原因是我为明天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出现在苏乔面前而辗转反侧。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里的脸幡然醒悟,明白了之前精心设想的种种只会指向一个结果,我抚摸着眼下生动活泼如夏花般灿烂的黑眼圈,悲哀地想事到如今,娇媚、淑女、高贵等路线都已经不适用,目前这副形象最适合的便是剑走偏锋地扮演熊猫走上卖萌路线。
陈樾在一旁看了我几眼,若有所思:“其实要化腐朽为神奇也不是不可能……”
我哭丧着脸:“难道你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她点点头,举起右手晃了晃,严肃地说:“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的金手指来打造你。”
我被黑眼圈打击得太过严重,以致于忘掉文艺女青年审美大多难以捉摸这个可怕的事实。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穿越言情小说作家,陈樾认为,黑眼圈这种事物完全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一个关键,最后得到的结果怎么样完全要依仗别人的功力。比如常人会选择的方法是运用各种方式遮瑕,而陈樾则是因势导利地熟练运用了黑色的眼影眼线给我打造了一个颓废的烟熏妆。事物发展往往是环环相扣的,眼妆既然已经如此浓厚,唇色也不能示弱,于是她两下轻扫,一个烈焰红唇应运而生。
眼看着万般诸宜,这样浓烈的妆容若是配上一条清清淡淡的裙子,未免会对比强烈令人感到不适。于是她翻箱倒柜,从箱子里抽出一条购于淘宝的黑色蕾丝紧身超短裙,这一来,她才满意点头,认为我这时的状态完全可以去拍杂志封面硬照了。
下午的时候苏乔准时到达,我开门上车的时候,明显地听见他生生地抽了口凉气。
我不动声色地注意到他的反应,心中的怒气顿时化作千百把寒光泠泠的小刀,暗暗将陈樾凌迟了一千遍。
苏乔一叹过后却没有再说话。不同的人看事物总是有不同的角度,比如乐观的人看见半杯水,会欣慰幸好还有半杯;而悲观的人看见半杯水,会哀叹只有半杯了。再比如陈樾觉得我目前的形象很适宜去拍广告大片,但以我的标准,这个形象更贴近于从事不良职业的失足妇女。而避免这种误会最好的方式便是保持住冷艳状,于是我很配合地一语不发。
车在街口拐了几个弯,当作为一个资深路盲,却都能清晰察觉车行驶的方向不可能到达苏乔家时,我不由心中一紧,想着莫不是苏大师被我的妆容刺激到神志不清方向感骤降了,于是这才忍不住开口提醒:“苏大师,我们好像走错路了。”
他握着方向盘,面容依旧沉静,眼角余光却微微瞟了我一眼,蕴了几丝笑意:“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我家了?”
他又好整以暇地转了弯,笑意浓了一些:“我还以为你今天会一直保持沉默墨呢。”
他的上一句话让我疑惑不解,现在无心和他说笑:“不是去你家改稿子,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他没有看我,嘴边那丝笑意徘徊不去:“苏大师今天带你去看电影。”
我被震撼,一时分不清心中感觉是喜是忧,连带出口的话也结结巴巴:“你带我看看看……电影,什么电影?”
路口正巧遇到一个红灯,他慢慢刹车,这才侧头看我:“是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姑娘喜欢的,最近不是到处都在宣传吗?”
然后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口中缓缓说出三个字:“《月光曲》。”
我哭丧了脸:“苏大师,我突然想起我的论文还没写完,有个资料还没有查到,我以为你叫我出来是急着要改稿子这才出来的,但是我实在没有时间玩,请问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啊?”
他偏头看我,眸色越发深黑:“你是没有时间玩,还是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
我正要回答,这时绿灯亮起,他轻踩油门,继续向前驶去。
我没有终止抗议:“我这年纪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不喜欢看这种电影,全部都是骗人的。”
他举重若轻地宣布我的抗议无效:“没关系,我喜欢。”
我欲哭无泪,第一是我决不相信苏乔会对这种题材的电影感兴趣,第二是即使我很有时间,也很愿意和他呆在一起,但是也不想去看一部纯爱电影,更何况没有记错的话,这部电影还有一个名叫冯澜的编剧。
望向窗外,我无语凝噎,周围有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不停车,我总不至于打开车窗跳出去。他这辆车价值不菲,意味着我此时想伸手挠挠车窗都要顾及一下是否能承担挠完后会带来的不良后果。此刻我求救无路,发泄无门,只好低下头看着陈樾为了凸现冷艳效果给我涂上的黑色指甲油。
车在本市最大的中天影院门口停下时,苏乔的电话正好响起,我默默祈祷他遇上诸如私人博物馆被人砸场了拍卖公司遇上了假货这种足以中止这次观影行动的突发状况,却听他声音一如既往地闲适:“王导么?我已经到了。”
我心中升腾起一种巨大的不祥预感,见他放下电话,才小心翼翼开口询问:“还有其他人一起吗?”
他侧了大身子看着我,挑了挑眉,说:“是导演。”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他却无动于衷,伸出手在我头上拍了拍:“我忘了告诉你,今天是《月光曲》在C城的首映式。”
我已经被震惊到无言以对,默默地开门下车,他关上车门的时候还不忘发表拍头评论:“今天发胶上得有点多啊。”
如果在此之前,有人对我说,苏大师会去为一部纯爱电影的首映式当特约嘉宾,我一定会斥之为荒唐。但是事实是,苏大师现在正站在台上,微微含笑倾倒众生。
苏乔年龄已逾四十,作为一个上天眷顾的宠儿,他没有面临一般年逾四十的男人发福秃顶诸如此类让人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的烦恼,平时在电视上看着他混迹于一群白发苍苍的专家群中,只觉得年轻好看,此刻在台上,却意外得很能看出一点年龄了。
只是这种年龄感的出现只会给他锦上添花。他今天随意地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宽松衬衣和深色牛仔裤,只在上台前戴了一副金边的眼睛,举手投足间的弧度都散发着一种岁月积淀的纯熟沉稳,搭配上他恰到好处的微笑,顿时将台上精心打扮的男主男配们秒杀到连渣都不剩。
主持人显然也被他这种魅力折服,看着他的时候笑容有一丝僵硬:“苏老师今天能够光临捧场,真是令咱们的活动蓬荜生辉。不知道苏老师欣赏这部电影的原因,是不是也是因为内心有类似的经历被触动呢?”
苏乔拿起话筒,笑容清浅:“我认为,不管处于什么年龄阶段,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心里都总要保持一块纯净的领域。只有这块纯净领域的存在,才能在你检讨自己的一生时,觉得没有虚度。”
得到这么一个回答,主持人明显不甘心:“那苏大师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与我们分享呢?”
苏乔依然笑得半点不落风度,只是这笑中若有若无地多了一层肃然:“既然是纯净的领域,那么当然是凌驾于生活之上的东西,这种感觉接近于信仰,只有在心里的时候才是真的,一旦说出来就成假的了。”
我“切”了一声,心想这种故弄玄虚的答案,比起接近信仰来,更接近于什么都没说。待我神游一圈灵体归位之时,恰好主持人宣布电影主创团队登场。这一看之下,内心所有的感觉都悠悠衍化为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