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影站在舞台光线较暗的之处,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是有一种独特气场存在。所以就算光线再昏暗,就算他体型已经较少年时期发生了一点变化,我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那个人正是当年倾校倾班的美少年冯澜。
我愣愣地看了半晌,觉得嘴里有点发苦。
之前夏苗苗跟我说起的时候,我并不相信这个编剧是我认识的冯澜。只因为我以为真的冯澜,不会不负责任地写给观众一个虚假的结局。我所认识的冯澜,一定知道,那个少年并不会守候那么长时间;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个少女到最后究竟有没有出现。
台上的主持人问导演:“为什么这部戏要叫作《月光曲》呢?月光在这个故事中是不是有很重的位置?”
导演接过话筒笑了一笑:“我想把这个问题让给年轻人,我们的冯澜冯编剧来回答。”
台上冯澜举起话筒,声音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有磁性的蔼蔼低柔:“其实整部电影中没有多少次出现月光。这里的月光只是一个象征,如伊利亚德《神圣的实在》中谈到的那样,月光集中显示了光与明、生与死、盈与缺这些二重性,通过盈亏的周期性变化,又暗示着对所有二重性的克服,所以它可以提供无休止的重生。这个故事命名为《月光曲》,正是寄托对爱情重生的希望。”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是以台上的人再说什么在我的耳边都只是交织成一片模糊。我眼睛酸涩,只觉得泪水在里面打着转儿,但是我却不能任由让它滴下来,临走之前陈樾给我化了一个浓重的烟熏妆,本来就已经惨不忍睹,如果眼泪落下来,势必更加雪上加霜。我兜着一汪老泪凄楚地想,以我对素颜的依赖程度,今生还好不用生活在镁光灯下,演员不愧为高收益又高风险的工作。
当年冯澜转学,何婧珊随行,两人一去就杳无音讯。再见何婧珊时,她还记得冯澜却不记得我,看来转走后两人还是情缘未解。我当初就已经设想过,这样的缘分,怎么可能解得了呢?冯澜的“爱情重生”究竟是要表达个什么,剧中为什么会出现与当年如此相似的桥段,我也不得而知。这时脑海中悠悠晃荡出何婧珊那句“一个作家怎么能只写出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呢”的话,一时间我猛然清醒,拍了拍自己的脸,想我一个中文系出身的人,怎能如此执着传说中忒不靠谱的原型论。而从另一个方面说,我还有如此粉红梦幻如少女一般的痴心妄想,看来朝灭绝师太的进化过程并不太顺畅,稍不注意,就恐落入走火入魔的境地当中。
可是过去这一切明明就寂如古潭哀莫大于心死了,我实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现春风吹又生的情况,所有的转折,我目光一寒,固定在了苏乔身上。
我一时眼睛酸胀,一时头脑发热;一面想挥刀自尽,一面又想放个什么暗器把台上的苏乔给弄得四肢不遂了,导致的结果是那部电影我看在眼里,到头来却一点也不知道究竟讲了些什么。
接下来是顺理成章地吃不下任何东西,当然吃不下东西的理由,除开先前那些纷杂的情绪外,还有现在我正坐在苏乔旁边,而苏乔旁边的旁边,正天有不测风云地坐着冯澜。
早知道今天是看电影,我不会跟着苏乔出来,不出来,当然也就不会发生参加首映礼和同电影主创团队共进晚餐那么奇妙的事情。我看在眼里,深刻地理解了一步走错,步步皆错的道理。
苏乔正举着杯子与导演互相吹捧:“这个题材的电影很难拍好,王导这部却出奇地好,拍得深刻又不落俗套。”
王导演端起杯与他碰了一下,感叹道:“好电影需要的是好本子,我也很高兴能遇到冯澜这么有灵气的年轻人。”
苏乔端着红酒杯,将里面的红酒漾得起了个圈儿,又沉了下去,这才喝了一口:“现在的年轻人,是挺不错。”他挑挑眉,说:“就我这个学生,也相当有灵气,说起来,筠君虽然是哲学系的研究生,也写过剧本,算得上和冯澜是同行啊,正好相互切磋一下。”
我从入席开始,就一直在埋头调戏碗里的几片青菜,心里忐忑的是有没有被冯澜认出来,乍一听见被苏乔点名,颤抖了一下,抬头正好迎上冯澜的目光。
房间里挂的是一盏硕大的水晶灯,枝蔓团虬成一朵昙花的形状,冯澜恰好坐在一片花瓣下面,灯光强烈得让他的脸显得有点曝光过度,看在眼里半边五官都显得有点模糊,但他的眼光是那么温和,好像春风中泛起潋滟的谭水,起初柔得让人心里都软成了一团,瞬间又深沉了下去。
他举杯含笑:“那可要多多指教了。”
我心里暗暗安慰了自己一番,毕竟我的身材相貌和高中时期有了很大的区别,再一想起今天陈樾为我精心描画的烟熏妆,他怎么也应该认不出来。这想法一时间让我自信倍增,松了口气,举起杯子和他轻碰了一下。杯子“叮咛”一声响后,我便按计划祸水东引:“说起来,我们还是要向老一辈学习。跟在苏老师身边这段时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今天看到了王导演,又觉得另有一番天地。我要先敬敬两位老师。”
苏乔和我碰了一下杯,绽开了一点笑,说:“你倒是乖巧。只是今天看你都不怎么吃东西。”
于是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块排骨从天而降,他收回筷子又与王导演继续聊天,动作十分自然熟谂。周围的人不愧是在娱乐圈历练过来的,训练有素,并不像未出校门的学生那样没见过世面,见此情形十分宠辱不惊,只是眼光稍稍瞄了一下,露出一副“我们都懂得”的表情,谁也没有流露出大惊小怪的意思。
我不由偷偷向冯澜看去,只见他正与旁边的女主角私语,垂下的眼帘覆上一点温情脉脉的灯光,令我看不清楚他眸中闪耀的究竟是什么色彩。
在这种怪异气氛的摧残下,时间越往后,我越是如坐针毡,到后来简直想高唱某位马来西亚女歌星的名作,会呼吸的都是痛,连沉默也痛。我琢磨着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一个极限了,于是站起身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低声说:“各位老师,我失陪一下,去趟卫生间。”
到了走廊上,终于迎来一片天地开阔,空气清新,我拿出小粉扑在卫生间里补了补妆,心想今天受的内伤,回去得大吃三天红烧肉才能弥补了。
既然已经出来,我冒着失礼的罪名也不想那么快回去历练我脆弱的身心了,何况在座除了苏乔之外大概没人会注意我的突然消失,诚然苏乔不是那么好忽悠的人,但也绝对想不出我不回去的理由。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我决定到处走走,这一走却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原来许久不闻窗外事,此时外间居然下起了大雨。
我呆呆地靠在窗户边发愣,雨珠沥沥而下,在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瞬生瞬灭的水花,分裂成的无数小水珠倾注入了荧荧灯火的光芒,闪出千奇百怪的光泽,幽黯却幻丽。
身后有人叫我:“筠君。”
我以为雨声砸然得让自己出现幻觉,扭了头不理,心里到底怦怦作响,只顾作出一派闲适的神情看窗外被沥湿的夜景。
后面那个声音再响起,这一下却十分地肯定:“齐筠君。”
我回头,心想缘份这种东西,可谓是相当的妙趣天成。
他站在走廊两朵朦胧的灯光之间,好像处于明与暗的交汇之处,这种亮度的光影十分要人命,从古至今不知道多少暧昧风流就产生在这种昏暗的旖旎中,是以隐藏了巨大的危险。他就这么半倚在墙上,眉目依然如过去一般耀眼得灼伤人眼,少年时期他的身形清朗纤瘦,此时却坚实了很多。我的目光从他额头掠过,渐渐在眼睛、鼻子、嘴巴和脸型上轮回了一圈后,满意地下了定论,总的来说,冯澜同学顺利地走过了从美少年到英俊青年的过渡时期,并且难得地保持了一贯水准,没有长残。
他看着我,皱了皱眉,说:“你怎么出来那么久都没有回去,我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