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天后，鸽子买了菜去婆家。
六叔明天回去。原本以为是喉癌，但检查后只是喉咙里长个小息肉。六叔已经做完了手术，什么事都没有了，医生建议吃一周流食。鸽子就买了童子鸡，准备煲一锅靓汤。
在后厨里忙碌时，听到客厅里公婆跟六叔聊家常，六叔特别健谈，他说话都是东北方言，很有意思。他说昨天是“夜个儿”，傍晚是“帮黑天儿”，干什么是“嘎哈”，去街上逛是“上该溜达去”，管鸽子叫“建平家的”，管十五六岁的孩子叫“半大小子”。见人第一句话肯定问“你吃了吗？”
“那时候没钱，想吃什么捞不到嘴里，肚里没油水，馋虫都馋死了，可下遇到一碗猪肉炖粉条，可劲儿造儿，好悬没撑死。现在好了，有钱了，可啥玩意都不爱吃了。”六叔边说边笑。
公婆也跟着讲，跟着笑。
这时候，鸽子接了个电话，是DNA检测中心的徐医生打来的。徐医生是鸽子高中时同学，同年级，不在同一班。
“你拿来的衬衫里的血液DNA检测结果出来了，跟你拿来的一组DNA数据有百分之九十的吻合。”徐医生说。
“那么说，这两组数据是同一个人？”鸽子的声音透着惊喜。她拿去的那组数据是婚检时路建平的DNA数据。
“也可以这么说。”徐医生说。
“那太好了，谢谢你徐医生。”鸽子真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谁，让谁来分享她的快乐。但她又知道这是秘密，是一辈子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只要路建平还是路建平，她就有信心能让他回心转意。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徐医生迟疑地说。
“什么？”鸽子听他这么说，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两组数据也可能是双胞胎。”徐医生说完，又补充了一下：“科学表明，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什么，双胞胎？”鸽子的手机差点没握住。
“对，这两组数据这么接近，不是一个人，就是双胞胎。”
鸽子浑身冰凉。双胞胎！双胞胎！双胞胎！
“这照片是我大哥高路，不是你的老公路建平。你老公返程那天，我大哥突然失踪，山城再不见高路，而白城却多了一个不像路建平的路建平。你说这个路建平是原来的路建平，还是我的大哥高路？”
鸽子的耳朵里不时地闪现着沈夺说的话，还有路建平从山城归来后的种种表现。他不再跟她同床，他突然喜欢狗了，他也不恐高了，他还跟人打架，把劫匪抢了，他的后背还有那些恐怖的伤疤。更重要的是，山城有个叫高路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高路的兄弟把他当作高路。他真的不是过去的老公吗？他真的不是路建平吗？那么他是谁？他是沈夺的大哥高路？
“你怎么了？”徐医生有些诧异的问。
“啊，没什么，谢谢你。”鸽子感觉手脚在抖。
“我能问问这是谁的DNA吗？我知道我这么做超出了一个医生的界限。”徐医生轻声说。
鸽子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也颤抖，她更怕客厅里听到她的异样。于是，她再次感谢了徐医生，没有说是谁的DNA，便把手机挂了。
但是，做饭时，她开始手忙脚乱，不是把该先腌渍起来的肉放进了冰箱，就是拾掇鱼时，把鱼胆弄破了。
路建平如果是高路，他为何要假扮鸽子的老公来到她的家里呢？
鸽子有什么东西值得被人窥觑呢？
他假如是高路，那么路建平呢？
路建平哪去了？他蒸发了消失了还是被人软禁甚至是杀害？
鸽子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心惊胆战。
六叔来厨房喝凉水，他喝不惯开水，一直是喝凉水的习惯。他看到鸽子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泪痕的样子，不禁诧异地问：“怎么了，侄媳妇儿？”
鸽子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怎么这么没用，哭什么？何况是在婆家！她立刻擦了擦脸，拿起案子上一枚硕大的洋葱，向六叔晃了晃，说：“洋葱辣的。”
六叔没有起疑，回客厅又聊天去了。
鸽子又开始琢磨自己身边的路建平到底是谁？
假设现在的路建平跟真的路建平是双胞胎，可婆家从来没说过这个双胞胎。但也只有他是路建平的双胞胎，才会跟路建平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不差，婆婆公公自然也没有发现破绽，两个都是他们的儿子，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可鸽子不行啊，鸽子跟其中一个儿子是夫妻，但跟另一个儿子的关系是叔嫂。现在却同居一室！
鸽子越想越无力。正真的路建平在哪？莫非现在的路建平杀了原来的路建平？她猛地想起老公山城归来的那个雨夜，她做过的一个梦，她梦到老公杀了老公，老公从血泊里的老公身上走过来，走向她……
“——大的要是不死，今年也三十了，这孩子真坑人呢，专门来祸祸父母，那么丁点就能惹那么大的祸——”
房间里，忽然传出六叔的话。
鸽子一激灵，什么“大的”，什么“要不死，今年也三十了。”
路建平今年三十岁，六叔说的是谁？
“陈年谷子万年康，过去的事提他干啥？”公公的声音。
“可我真的喜欢大的，那小家伙虎头虎脑，我一来他就跟我疯，也不管我是是他六叔——”六叔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她支棱耳朵认真去听，但是客厅里却半晌无语。然后，话题又转到了别的事情上。是公婆不让六叔说下去？鸽子还想起一件事，小智跟爷爷奶奶提起双胞胎时，二老的变化。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路建平真的有个双胞胎！
那个双胞胎现在在哪？在山城吗？是那个叫高路的人吗？到底鸽子身边人是高路还是路建平？
鸽子想再去一趟山城，她必须证明身边的路建平的身份，否则她无法安宁。
2、
送六叔上了火车，找到卧铺，等火车开走了，路建平才走。他不知道，火车上不仅有回肇源老家的六叔，还有他的妻子鸽子。
鸽子来到六叔的卧铺，将一袋水果放在六叔的铺上。六叔买的下铺。六叔上厕所回来，发现铺上坐着建平家的，乐坏了。
“哎呀妈呀，你也来送我的？没下去车呀？”六叔惊讶地说。
“我们去齐齐哈尔演出。跟你顺路，你到肇源下车，我再走几站就到了。没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鸽子跟六叔聊着，把话题往双胞胎上引。
“听说建平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她试探着问。
“你都知道啊？我还寻思你不知道呢，大家都瞒着你呢——”健谈的六叔眼睛一亮。不用鸽子问，他就说起来。
“别提了，那大的太不让你公婆省心，打小就最能惹祸，这都十多年前的事了，有十五六年了，那时他还是半大小子，不知道在哪弄来一管破猎枪，跟人去郊区的屯子里打狗。结果帮黑天时，他没看清，屋里忽然出来人，他趴在墙头上瞄准狗，搂火时却打了人。那人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他也逃了，警察追到大安老坎子码头，他跳到江里逃跑，但没游过河，淹死了……”
六叔还说了很多双胞胎哥哥的事。双胞胎的弟弟叫路建平，双胞胎的哥哥叫路军平。路军平出事那年应该是十五岁。路军平去世后，老太太一家很快就搬离了八百间房，回农村住了一段，直到路建平白城一中，才又在白城买了房子，当然，不会再回八百间房。
“六叔，你说双胞胎能一样到什么程度？”鸽子稳住心跳，把心里的疑问都问出来。
“一模一样呗。给你说个逗乐的事，小时候我三哥三嫂（鸽子的公婆）为了区分两个孩子，就把大的衣服左边的衣兜缝上，再把小的右边的衣兜缝上。结果后来他们发现两个孩子偷偷地换衣服穿，他们把糊弄爸妈当乐子，被揍了一顿也不改。没个发现，两人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样，都是左边脸有酒窝。”六叔笑着说。
鸽子知道路建平左边脸一笑有酒窝的事。
“就没有办法分辨吗？”
“开始没有，后来就有了。”
“哦，是什么？”
“大的能作人呢，总跟人打架动武把超，后来胳膊上脖子上都落下了伤疤，这下就都能分辨出来了。”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没了，你问这个嘎哈？大的都没了，你也不用分辨了。”
当晚，鸽子买了两件棉布衬衫，给路建平换。路建平不同意鸽子给他换，鸽子也就随他。第二天早晨，路建平穿着新买的衬衫上班了。新买的衬衫是半截袖，露出的胳膊上没有伤疤。脖子上也没有。
鸽子想，估计是年头太久，有伤疤也长平乎了。
六叔证明了双胞胎的事，但是六叔也证明双胞胎的哥哥已经去世。
既然已经不再人世，那么世界上就只剩下路建平一个人了，再不可能有跟路建平什么都一样的人了。可现在这个人可能却出现了，就出现在鸽子的身边。
鸽子心里还是悬着，要知道六叔没看见路军平的尸体，公婆也没见到路军平的尸体，警察也没见到路军平的尸体，那是不是可以假设路军平还活在人世，只是改名换姓，但他无法改变的是跟路建平一样的脸？
还有，六叔还说了，路军平喜欢打架斗殴，从来都不怕事，总是惹事。现在的路建平就跟六叔说的路军平的这条很像，过去可从来没有过。
有了这样的疑问，隔天晚上，鸽子带着小智和小白去散步，她刻意地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曾经跟路建平遇到的邻居老太太。三天后的晚上，她终于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又是一件大红裙子，裙子上镶嵌着大朵的郁金香。这让老太太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显得非常有生气。
“大娘，还认识我吗？我是路建平的妻子。”鸽子先自我介绍。
“哎呀，有点不敢认了。上岁数了，眼睛还行，就是记性不太好了。”老太太仔细地打量着鸽子，像在记忆库里搜寻着鸽子的印象。“建平我记得，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路建平的妻子。”鸽子解释着。
小智牵着小白跑过去，回头跟鸽子打招呼：“妈妈我跑到那棵大树就回来。”
鸽子点头答应着。
老太太看见小智和小白，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一条缝，对鸽子说：“你瞅瞅我这记性，想起来了，你们是一家的。”
“大娘你的衣服真漂亮，在哪买的，我想给我婆婆也买一件。”鸽子赞赏着老太太的花衣服。
“你买不着。我姑娘从加拿大给我带回来的。你瞅瞅这商标，都是洋字码，我都不认识。”老太太炫耀地说，掀起衣服的一角，让鸽子看商标。
“真的呀，买不到了。大娘你穿这件衣服真精神。你的个子高，这件衣服像跟你量身定做的，太配你了。”鸽子在夸奖上下了功夫。
老太太合不拢嘴地笑，跟鸽子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聊起来。
石凳上白天太阳暴晒过的余温还在，坐上起很舒服。
“我听说我婆婆过去在家做衣服，是开服装店吗？”鸽子把话尽量往过去引。
“那是不叫服装店，叫裁缝店。你婆婆家门口挂块白布，写着裁缝。就是给别人做点衣服裤子啥的。那时哪像现在，没啥活儿，谁有那么多闲钱做衣服啊，过年时能穿件新衣服就烧高香了。”老太太说起过去，很健谈。“那时候我——”她开始说她自己的过去的故事。
“建平说，他哥哥小时候很爱打架，特别淘气，他就不那样，爱看书，打架从来不去。”鸽子像节目主持人似的，想方设法引导老太太聊到双胞胎的话题。
“哎呀，远亲不如近邻。成天在一起，老路家那对双子我最了解。大双子真淘，二双子是蔫淘。有次他妈爸不在家，二双子想吃李子。八九月的季节吧，我们的老屋院子里长了两棵李子。就捅咕大双子到我院里偷李子。大双子跳墙进来了，我婆婆是小脚老太太，整天就扒着窗户看着她的两棵李子树，谁也不让动，看见大双子跳进来，她拄着拐棍到院子把大双子打了。可是等她回到屋里，扒着窗台再看，李子树上那几个大个儿的红色的李子不见了。后来才想明白了，二双子想的招儿，叫什么声东击西，让大双子把老太太引过去，他爬到墙头上把李子摘走了。”
老太太笑起来。
鸽子也笑了。只是老太太说的路建平有点陌生，路建平能出这损招吗？
“大双子总去打狗吗？”鸽子又问。
“二双子呗。出事那年，二双子得了伤寒，什么都不吃，就想吃狗肉。大双子就借了邻居老董家三小子的猎枪，去农村打狗了。那时城里人家养狗的不多，看得也严实，不好打。他去农村打了，就没回来。听说打死了人，跑了，后来被警察追得跳了河，在大安老坎子码头淹死了。可惜了，那孩子虎头虎脑的，可招人稀罕了。淘是淘点，可谁家小孩不淘啊——”
老太太的话，让鸽子很失望，没发现新的有用的线索。不过，路建平不喜欢狗是不是因为狗让他失去了大哥吧？而山城归来的路建平却跟狗很亲热，是否就此可以断定回来的不是路建平，而是路军平呢？
这个假设有点大胆。但是这么多事情聚在一起，不得不让鸽子起疑。她决定了，必须再去一趟山城，再去查查路建平纹身的事。客栈的老板明明说路建平是纹身，为何路建平的后背上却是伤疤？而纹身馆又为何没有一家承认路建平去纹过身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客栈老板没必要撒谎，那么撒谎的就是纹身馆的老板。山城那几家纹身馆的老板，鸽子都见过了，唯独没见过刺客纹身馆的老板老五。而刺客纹身馆在随后就出现了火灾，这会不会是跟自己去调查有关呢？大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为了遮掩证据？是路建平来纹身馆的证据？
鸽子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对路，她必须去趟山城。去山城还有个目的，她要去找顾世杰，从顾世杰那里找到沈夺。从沈夺那里找到高路。师哥说那个叫高路的是华盛矿产公司的老总助理，沈夺说他们是铁哥们，找到沈夺，就能找到高路了。
但鸽子发现了一个问题。沈夺说过，高路失踪了，高路在路建平回到白城那天，就失踪了。
但沈夺说过路建平不是她老公，是他的大哥高路，那么沈夺应该有证据能证明现在她身边的路建平不是她的老公路建平，而是他的大哥高路。
对了，沈夺说的那人叫高路。
高路，高路。隐姓埋名的人，总会留个家里人的姓氏或名字。就像网上的网名，总会留有自己痕迹的一些蛛丝马迹。高路，莫非是路军平隐姓埋名改的名字，但留下了他母亲的姓氏？
3、
路建平从办公楼出来，匆匆走向停车场。他的手臂上搭着西服，蹙着眉头。三个小时前，沈夺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他理都没理，把电话掐断。
沈夺再一次打过去，路建平已经把沈夺的号码设置到黑名单，他的手机打不过去。沈夺就去了家超市，用超市的座机给路建平打。路建平一看号码是陌生的，且还是座机号码，他脑袋一转，猜想可能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沈夺打来的。既然不是鸽子不是父母不是同事客户的手机号，他一律拒接。
这个阴魂不散的疯子。他想。再有电话进来，他有点心惊肉跳。还好，不是陌生号码，是周怡君。他接起电话，忍不住摸了摸衬衣里面戴着的玉蟾蜍。
当然，他戴的是假的。
“想你了。”周怡君低低的声音说。
“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过两天吧，过两天消停了，我就去。”路建平在电话里不想多说什么。他还在生那天周怡君房间里那些烟雾的气。
“我知道你生气了。可你不会那么小气吧，再说你又不能娶我，我们就乐一天是一天呗。”周怡君闷闷地说。
路建平不知怎么的，忽然热血上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要娶你呢？”
周怡君那面，半天无语。
路建平忽然觉得无趣。又不是少年时的热血了。都有家有孩子有老婆的人了，还跟人未婚姑娘整这景，上了她的床已经是例外了，还说娶人家，拿什么娶，拿屁股娶吗？
想到屁股这个词，他笑了。怕周怡君下一句话惹来麻烦，急忙挂了电话。
不想，刚出办公大楼，周怡君的短信就追了过来。
“你说真的？”
靠，这女人跟上来了。玩笑可不能再开了。路建平没有回话。那边也再没有短信。他想着周怡君的模样，周怡君扭着细腰向他走近的样子，周怡君用力裹住他的时候，他感觉浑身有点发热，等开了车坐进车里，他还在想，这个女人还不错，做情人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