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道路好像一条永远没有伸展开的画卷,扑面而来的是绿郁葱葱的树木,起伏的山峦,山峦上朝霞印染的带有玫瑰红的云朵。树枝的枝条过长,捶打着出租车的车窗,传来噼啪的声音,使鸽子本就不安宁的心,越发局促地跳动着。
路军平的车子一直在前方几百米的距离飞速地开着,鸽子坐的出租车紧随在后面。怕路军平偶然回头发现她在跟踪,她在出门前故意在包里带了套衣服,又把墨镜架在鼻梁上,并且没有坐在副驾驶上,而是坐在后排。这样她还有些不放心,车到山城之后,她给路军平打个电话,问他在哪呢,在干什么,说她有些心慌,不知道他是否发生了什么。
路军平的回答都简洁。“没什么事,在开车去办事。甭瞎惦记。”他始终没有回头,后面的出租车里的鸽子也渐渐地放下提着的心。
鸽子想象着路军平会把她带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地方是否真的会有路建平出现。那些过去跟路建平在一起的一切一切平淡的琐事,原以为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原,但那些记忆却在回忆里呈现出鲜艳的翎毛,变得枝繁叶茂,鲜花盛开,时不时地跳出一只野鸡或者飞出一只鸣唱的小鸟,给鸽子意外的惊喜。后来她已经分不清那些事情是她跟路建平做过的,还是跟路建平的哥哥路军平做过的。因为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里,都有一张生动的一模一样的脸。
车子驶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路两侧的树木更加遮天蔽日,厚厚的树叶铺满的小径上,车轮碾过传来沙沙的桑蚕咀嚼蚕叶的温暖的声音。偶尔一只小兔子呆呆地站在路中,好像被过路的车子惊吓得忘记了逃跑。等车子已经开到面前,它才倏然不见。让你担心是不是已经做了轮下的冤魂。但车子过去不久,鸽子回头看,一只小兔子在身后的草丛树木间窜来跳去,应该是刚才的兔子吧?
路军平的车子停在疗养院的门前,他下了车子,走进疗养院,径直向二楼走去。
鸽子紧随其后,她下了出租车,也进了疗养院,在绿树红花掩映的庭院里,绕过假山喷泉,来到住院大楼。正当她失去了路军平的踪影时,二楼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鸽子急忙追了上去。
路军平越往走廊里面的房间走,心里越沉,两条腿也酸胀得好像拖着两个笨重的车轮子。他走到最里面的病房门前,没敢直接推开房门,怕看到让他担心的景象,而是抬起头,从房门上面的玻璃向病房里探望。
病人还在病床上躺着,身体上还插着许多管子,脸上依然罩着氧气筒。他心里一热,用半分钟控制了一下情绪,才轻轻推开门。
病人意识很敏锐,头部向门口的方向移动,然后转过来的是一双眼睛,跟路军平一模一样的眼睛。只不过他的眼神是淡然的,无力的,甚至是没有聚焦的。但当他看到路军平的瞬间,他的两只瞳孔里发射出来的光亮比任何一盏夜晚的灯都明亮。那眼神里还有一种欣喜。
他的响动让旁边的一个护士有了反应,他回过头,看到进来的路军平,点点头,显然认识他。并对路军平说:“他似乎一直在等你,一晚上都没睡好,眼睛总是看着门口,耳朵一直支棱着,没想到你真来了。”护士说着,冲病人笑笑,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
病人的脸上露出微笑。
那微笑的脸,既然脸上扣着氧气筒,但依然能够看出那张脸跟路军平一模一样,左腮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甚至有点狡黠的酒涡。他就是路建平。
“医生说,你不能说话了——”路军平看着微笑的弟弟,忽然眼圈一红。
路建平的眼神里有了一点点生气的模样,似乎是责备哥哥不该如此情绪化。
“我懂你的心,你希望我快快乐乐的,去代替你,回到父母身边,做一个儿子,做一个父亲,做一个,好丈夫——”路军平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地说,“可我做不到,我的亲弟弟在这里躺着等死,我却在外面享福,我还是人吗?”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爬过他略显消瘦的脸,爬到他下巴上的胡茬上。他睁着泪眼,看着病床上躺着的有气无力的路建平,控制不住地哽咽。
“你不能要求我什么都照你说的去做。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你活着,医生已经说了,做了手术你最少还能活一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不做手术呢?再这么拖下去,你真的会出事的,可让我怎么办呢?建平,你了解吗,当一个人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却没有人能诉说,那是多么痛苦的事。而我,要隐瞒好多秘密。你不是我,你想象不出我的痛苦,尤其面对一个我叫做弟媳的女人时,又要关心,又不能关心,又要照顾她,又觉得照顾她就是对不起你,可不照顾她,也对不起你,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是人呢,不是动物,老弟啊,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跟爸妈交代啊——”
路军平的脸上全是泪水。病床上的路建平的手忽然在被子下动了动。路军平急忙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路建平的手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在褥子上写着什么。路军平看着弟弟的手指在褥子上划动的曲线,哭得更是泣不成声。路建平写的是:“你就是路建平。”
2、
路建平的手指忽然停止了写字,他的眼神突然迷茫地看着门外,耳朵不住地抖动着,似乎谛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然后,他把手指慢慢地指向门外,脸上的表情像喜悦,又像是痛苦。
路军平缓缓地转过身,他看到病房的门开了,门外站着脸色苍白的鸽子。
鸽子一步步地走进病房,目光一直停在病床上的人的脸上。她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病床上的路建平,继而不相信地瞪着他,然后她就两腿一软,要不是旁边的路军平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她就会一头栽倒在病床前。
她的眼里始终没有看路军平。现在,她的眼睛在捕捉到路建平的一刻,她的整个人就由着她的眼睛牵到路建平的身上,她的脚步也随着眼光移到路建平的面前,路建平的瘦弱让她骇然。其实刚才在走廊里,她已经询问了那个从病房出去的护士,已经知道路建平患了喉癌,已经是末期,已经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间,那时她还表现得极其镇定,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病房。
可是,当她走到路建平的病床前时,当她看到路建平因为化疗而没有一根头发的头顶,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手指,看到他皮包骨头的脸,看到他因为消瘦显得特别大的眼睛,那眼睛好像在目光里转动。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好像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力气都为了支撑到现在站在路建平面前,当她终于站到这里时,她就像一枝奔跑在太阳下的雪糕,融化了,再也无法坚强。
路建平艰难地用手抚摸着妻子的脸庞,像要抓住一些什么似的,无比留恋地抚摸着鸽子的头发,额头,眼睛,眉毛,脸庞,嘴唇。他的嘴唇蠕动着,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鸽子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用力抓住路建平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雨夜里一直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吧?你虽然想离开我,可你还是惦记我的。我还以为我哪里做的不好,你不要我了。知道你这样了还惦记我,我的心更疼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是你妻子,是爱你的妻子,甚至想把生命跟你交换的妻子。你出了这么大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觉得我不行,我会跨掉,我没有勇气跟你承担一切?你为什么不珍惜这最后的时光,让我们彼此在一起呢?”
路建平的手指在鸽子的脸上划着,他是在替妻子擦掉眼泪。
鸽子把脸埋在路建平的手上,抑制不住地哭泣着。
“让我承担你不要我了,和承当你的病,我愿意承当后者。建平,我们是一个人,是相爱的一个人,是分不开的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你,你早早地就把我扔掉了。我把自己藏在眼泪里,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只知道你厌烦我,嫌弃我,你宁肯跟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愿意抱抱我。那时候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过死的。我们没有爱情了,我们就剩下一个孩子了,要不是因为孩子,我真的会想到离开,可我又总是觉得你不会那么狠心的——平,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一个人离开家乡和亲人,自己到这里孤独地生病,我知道这些,心里难受得要死,我在城市里享福,却把你一个人抛到这里任由你生病——我们其实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的,我们还能做很多事,可你就这么奢侈地扔掉了,你连给我最后一点惭愧的机会都没有,我在纠结你是不是爱我时,你却在这里孤独受苦,平,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呢,平,我不能跟你分开啊——”
路建平的嘴唇一直蠕动着,但是永远也发不出任何音符。他只是用力地在鸽子手里写着什么。鸽子伤心至极,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惊愕地看着路建平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写下的字,那是一个“爱”字。
鸽子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路建平干涸的眼里流出两条细细的泪线,蜿蜒着,却只流到耳边,再也没有下移。
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地阖上,就像一扇窗户,缓缓地关闭,将光明留给世界,将黑暗全部带走。不带走一丝云彩,不带走一丝欢乐,不带走一分财富,只把黑暗带走。
鸽子撕心裂肺地叫着路建平的名字。
路军平站在鸽子身后,咬着牙齿,哭得浑身颤抖。
路建平走了,走得从容,走得没有遗憾。医生对他们说,路建平这两天打吊针时,血管都打不进去了,他是提着一口气,在等待他的亲人。那笔手术费,路建平没有动,他已经是晚期,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他写过几个字,留给路军平:“照顾好家里。有你在,我就还活着。”
路军平看到那张纸条,又一次掉下眼泪。
路建平没有给鸽子留下只言片语。在他还能说话的时候,也没曾给鸽子录下点声音。在他的手指还能写字时,也没有给鸽子留下一封信。路军平有点奇怪。他知道兄弟是爱妻子的,可为什么他什么都没给他的爱妻留下呢?
路军平操办了兄弟的丧事,火化了遗体,跟鸽子回程时,在江边桥头,他停下车子,对鸽子说:“建平生前的意思,骨灰撒到江水里。”鸽子无言地点头。她竟然没有阻拦。
现在,路建平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一样样在减少,减少到骨灰都洒在了家乡的江水里。路军平有点不放心鸽子的冷静。她在火化遗体时,曾经大哭过,但是一路上,她再也没有掉过眼泪,脸色沉静地似乎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路军平有点奇怪,这个小女人,那时在弟弟的病床前哭天抢地,现在就能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愧是演戏的。但这么想的时候,又有点不忍,因为他分明看到鸽子的眼眶深陷,手腕上戴的手表链已经拉长,不过三天,鸽子就瘦得有点脱形了。
天气阴沉沉的,有雨丝扑到车窗玻璃上。路军平把车速放慢,侧目瞥见鸽子坐在副驾驶上睡着了。她的身材那么娇小,蜷缩在座椅上,好像宽大的座椅伸出柔软的手掌包裹了她。她在梦里瑟缩着肩膀,抽噎了一声。路军平感觉揪心地疼,他把夹克轻轻披在鸽子身上。
天色越来越暗,雨丝越来越粗。鸽子依然沉睡在座椅上,她显然是累坏了,一直都没休息。车轮的晃动宛如婴儿时代的摇篮,所以她才能安稳地睡着吧?鸽子光洁的额头在幽暗的车厢里像一枚润白的玉,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睫毛轻轻地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小巧的鼻子,丰润的嘴唇——但现在,她的嘴唇干裂,有好几个地方裂了口子。路军平想,是不是该给她买一盒润唇的嘎啦油?
只是,鸽子一直没跟他谈论将来的事。他的将来,和鸽子的将来,怎么办呢?弟弟走了,他们还在,剩下的路,该怎么走?
曾玲呢,沈夺呢?沈夺还在地下室里锁着吗?路军平管不了那么多了,爱情和亲情,他只能选择一样,弟弟知道自己喉癌晚期后,千里迢迢找到他,就是为了跟他交换身份,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山区里孤独死去,让他回到父母身边,昨天没的儿子。他不能辜负了弟弟的托付。何况,回到父母身边,是他一直魂牵梦绕的事,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他会放弃一切的。
可是鸽子呢?他该怎么对待她?他毕竟不是他的妻子,她会选择离婚吗?
3、
捷达车进了白城,鸽子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我在奶奶家呢,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你了。”小智脆生生的声音。
“有没有回去喂小白?”鸽子担心这三天小白没人照顾。
“爷爷跟我回家把小白领奶奶家了,我们晚上睡一张床。”小智高兴地说,又追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一早就到家了。”鸽子说。
开车的路军平看了眼鸽子,心里想,明明现在就到家了,她为何说明天早晨呢,大概是用晚上的时间跟他谈话吧。他心里有些惴惴的,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有短处似的,好像偷了她什么东西,有点不安和无奈。
“爸爸呢?爸爸也回来吗?”小智稚嫩的声音问。
鸽子看了路军平一眼,低低的声音,却很清晰地说:“回来。”
路军平听到了小智在电话里的话,他想象着鸽子的心思。但猜不透。
车子快到家门前时,鸽子又打出一个电话。
“师哥,是我,我想见你。”鸽子对师哥说。
路军平开着车,心里有些不忿,一回到城里就要见她师哥?什么意思?自己的老公尸骨未寒,她就准备要见她的情人?
不悦明显地挂在路军平的脸上,但鸽子就像没看见似的。也的确没看见,她打电话的时候根本就没看路军平。她让师哥开车来接他。因为外面下着雨呢,雨不大,但足以影响人们出去的兴致,可鸽子却似乎很迫切地要见她的师哥。
“二十分钟,我到你家楼下接你。”师哥在电话里说。
路军平心里有气,看着鸽子打电话。
鸽子收了电话,靠进椅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是故意让我跟踪你找到疗养院的,是吧?”
路军平看着鸽子,知道她心里并没有放下他的弟弟,心里好受了点。但听到这话,心里又开始难受。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你想让建平最后看我一眼。”鸽子说。
路军平又点了点头。其实他还有个秘密,就是他不能把弟弟之死的秘密一辈子都隐藏在心里。他弟弟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亲人,他的付出太巨大了,路军平必须让亲人明白弟弟所做的一切。父母年龄太大,路军平怕他们承担不起。儿子太小,会吓坏的,那么只有让鸽子知道了。所以他才在打电话时故意说出山城的字眼。他早已从鸽子对他怀疑和敌意的眼神中,从鸽子对他的试探里,得知鸽子在偷偷地调查他的过去。
“那个戚晓霜的名字,是谁,也是你糊弄我的吧?”鸽子问。那次在移动查神秘电话,还查到一个山城电话号码的女人名字。
“是建平做的,那是疗养院会计的名字,我每次打款都打到她的账户。”路军平说。
鸽子再也没问什么。路军平等待她的提问,但等了半天,看见鸽子只是望着外面的雨出神。车子在家门前的超市停车,鸽子下车前对路军平说:“晚一会儿我回来,有话跟你说。”然后她就下车了。
鸽子在超市门前等了一会儿,师哥的车子就来了。鸽子钻进师哥的车里,坐下就问师哥:“你那个笔记本带来吗?”
师哥不明所以,但看鸽子问,就说:“在家呢。”
“那去你家。”鸽子说。